第二章 他们进了—间光线不很明亮的驾驶室。克雷莫克领着韦德,走到沿舱壁放置的 —张软垫长凳那儿。 门关上了,响起嗡嗡声。韦德觉得自己重又置身在时间密封舱中。这个感觉并 不愉快,因为他又感受到先前那种使人气闷的疼痛,感受到记忆犹新的当时那种恐 惧的心情。 他的嘴唇无声地喊着一个名字:“玛丽……” 密封舱安置在一个金属的平台上。三个像克雷莫克一样的男子在对它进行检查。 韦德登上平台,把手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摸着它真是一种慰藉呀!冈为这 意味着他和先前的生活,并与自己的妻子又实实也在地联系在一起了。 接着他蹙起了眉头:舱门锁着。他恼火得跺起脚来。要从外面把它打开并非易 事。 有个助手问他:“您要开门了吧?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愿意在它上面破个洞 呢!” 韦德打了个哆嗦。要是他们这么干了,那他就会永远待在这里过流放生活了。 “我要到舱里去。”他说,“现衣该动身了。” 他的口气很硬,好像就是要把他们挑动起来与他理论一番似的。但他说过之后 却是一片缄默。这使他害怕了。他听见克雷莫克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他双唇紧闭,动作不很果断地拨弄起操纵舱门用的刻度盘来。这时,他脑子里 在紧张地想主意。他要打开门,跳进舱里,在他们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就把门关上。 他的手指从大脑中所得到的指令似乎并不明确,故而他在拨动舱门中间的刻度 盘时,动作显得很笨拙。他呶动着嘴唇,心里默诵着组合数字:3。2—5。9— 7。6—9。01:拨弄完后。他转动把手。 门没有开。 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涓涓而下。他把准确的组合数字忘了! 他努力使自己注意力集中。他必须想起来!他闭起双眼,把身子靠在舱体上。 “玛丽啊,”他默念着,“助我一把力吧!”他重又转起刻度盘来。 他脑中闪过一线光明:不是7。6,是7。8。 他睁大眼睛,把第二个制度盘调到7。8。锁马上就要打开了。 韦德转过身,对四个人说道:“你们最好……朝后挪一挪。说不定会有瓦斯排 出来的。” 他担心,他们会轻易就相信这个谎言吗? 克雷莫克和助手们离开了几步,不过仍然靠得相当近。但总得试试运气啊! 韦德撞开门,向前冲去。仓促中,他在平台上滑了一下,失掉平衡。还没等他 站起身来,他便感到自己的两只手从背后给人反剪住了。 两个助手抓住他,把他拖开去。 “不,”他叫道,“我得离开!(他拼命挣扎,于是四个人一起按住了他。) 让我走!” 狂怒使他流下泪来,接着,他感到背上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挣扎着,瞥见克 雷莫克正准备第二针。 他想搏斗一番,但四肢已渐渐感到不支。他双膝弯了下来,眼里失掉光泽,一 只手可笑地伸在前面,像是在祈求什么似的。 “玛丽啊……”他哽咽着低声吟道。 他仰面倒了下来,瞧见克雷莫克正俯身朝着他。雾幕蒙上了他的眼睛,历史学 家的身影渐渐模糊了。 “我很遗憾。”克雷莫克说道,“您不可能再离开了……永远不可能再离开了。” 韦德躺在小床上,已经望着天花板:他的脑海里重又想起克雷莫克最后说的那 句话: “您不可能倒退了。您在时间上已经被转移。现在您属于这个时代了。” 可是玛丽还在等着他啊!晚饭已经难备好。她正在摆餐具。他瞧见她穿着连衣 裙,上面系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围裙,在桌旁忙忙碌碌。她就要上饭上菜,就要坐在 自己的位置上了。她是会等着他的! 韦德惊惶起来。不,他可不能注定成为一个囚徒,待在和自己的生活相隔有五 个世纪的地方啊!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梦。然而,他确实是在这地方。小床就在身下。 这可不是假的,真实得无以复加, 他想起身,想喊,他的血管中奔腾着狂怒。他用拳头向小床捶去,绝望地呻吟 着。随后,他侧身滚向—边、门就在对面的地方。 这时,愤激之情忽地变成了恐惧。但见他双唇紧闭,只剩下一条细缝来。 “玛丽!”他惊恐地喊出一声。 门开在那里,玛丽站在门槛上。 他笨拙地坐了起来。圆睁着双眼,想着自己是发神经病了吧?一点不错,面前 就是她,一身缟素,正柔情地望着自己。 他站起身,无法开口讲出一个字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站得住。 玛丽向他走来。 她目光清澈,笑靥愉悦。她的手在韦德脸颊上抚摸着。他把脸贴在她那柔软光 滑的秀发上,和她紧紧地拥抱。 “呵,玛丽。玛丽啊……” “嘘,我亲爱的,”她喃喃地说,“现在一切都好了。” 他吻着她那温暖的嘴唇,惊恐已经离他远去,他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面孔。 他们一起在小床上坐了下来。他不住地摸着她的胳膊、她的手、她的面颊,似 乎无法相信她的出现并不是在做梦。 “你瞧,我在这儿呢。”她说。 “可你是怎么来的?” “我和你在一起了,这还不够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玛丽……” “唔。亲爱的?” “你要说个明白。” “这可难哪。” “难道他们……(但他知道这是不会的。因为这不可能。)难道他们用时间密 封舱去把你找来了吗?”他还是把话说完了。 “不是。”她说,勉强笑了一下。 他从她身边挪开去。 “那么你是……” 他脸色铁青。两眼恐惧地瞪着她。 “我亲爱的……(她贴紧了他,用哀求的语气向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在这儿的正是我,这你也很清楚。呵,我的亲人儿,我们的时间不多啊。爱我吧, 我等得多苦啊!” 他重又把她搂在怀里。 “啊,我的天!玛丽,我该怎么办呢?你能待多长时间?” 克雷莫克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像鞭子在抽打着他似的使他难受:您那个时代 人的存活时间,只有三刻钟左右。 “四十多分钟……”他正开口说。但被她止住了。 “不要去想它吧,亲爱的,我求求你此刻你我就在一起呀!” 他搂住了她;但他又想到另外一点,使他打了个寒噤。 我在拥抱的是个死人啊,因为她的性格不可能不把话说出来的。我怀里抱着的 是一具死尸! 他们紧贴在一起。但逐渐地韦德的身子痉挛得越来越厉害了。 现在还剩多少时间?她快要解体了吗?他自己是否又能受得住这个场面呢?然 而就是马上离开她也不见得就会好受一点啊! “告诉我,我们的小家伙怎么样了?”他尽力压下恐惧,问道,“是个男的, 还是女的?” 她没做声。 “玛丽!” “你不知道?”她说,“对,当然。你是不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无法告诉你小家伙的情况。” “为什么?” “我在分娩时死了。” 他还想讲点什么,但是他那给堵住了的喉咙口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最后他终于 说道:“是因为我没回去?” “对,”她柔声说道,“我不该这样;但是没有你我又怎么活得下去呢?” “他们不肯让我回去,”他痛苦地说,(他热烈地望着她。)“你听我说,我 会回去的。” “木已成舟,你无法改变。” “假如我回去了,这个舟就没有造成。我能把事情改变过来。” 她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他。“说不定……”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不,不 是真的,这是不可能的!” “我保证这是可能的……” 他止住了话,心儿直跳,因为他发现她讲的是另外什么事情。 妻子的左臂从他手中滑脱开来了。皮肉好像在消融,液化,变成一团腐败之物。 他嘴张得老大,定定地瞧着她,陷入恐怖之中。她给吓坏了,垂下眼睛,看着 自己的两只手。但见皮肉正在剥落,一点一点,轻悠悠的,就像缭绕的雾霭。手化 成了齑粉。 “不,”她叫道,“我不情愿呵!” “玛丽!” 她想去握住他的手,可是她的手已经不复存在了。她俯过身去吻他,她冰冷的 嘴唇在颤抖、 “为什么这样快呵?”她抽泣着,“呵,你走吧,罗伯特,我求求你。别瞧了! (她站了起来。)呵,亲爱的,我原希望……” 没讲完的话消失在一种咝咝声中。她的喉头也在消融。 韦德跳起身来。想搂紧她,把最后时刻的消苦延迟些。但这个举动反而把过程 加快了,解体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可怕的啸鸣。 他尖叫一声向后退去,举起两臂遮住这惨不忍暗的景象。 玛丽的身子成了碎片,这些碎片又变成了噼啪微响的细粒,袅袅腾向空中。继 手之后,两臂也消失了,肩部开始变形。腿和脚在融化,皮肉像飞旋的云朵散了开 去。 韦德跃倒在墙跟前,双手埋住了脸。然而他又忍不住要看一看。他分开遮住眼 睛的手指,瞧着这幕情景,惊骇得不能动弹。 肩头和胸部不见了。下巴和脸的底部化成团团水汽四处旋舞。最后消失不见的 是眼睛。它们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悲怆地盯住他的两眼。 他脑中回响起玛丽的话:“别了,我亲爱的,我永远爱你。”这是她灵魂中所 闪现出来的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啊! 他又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了。 有好一会儿工夫,他漠然没有动弹,打着哆嗦,目光扫视着这间屋子。可是空 空如也,玛丽来过这里的痕迹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他想到小床那儿去,可是两条腿迟钝得无法挪步。须臾间,大地似乎在他面前 摇晃起来。 痛苦消失了,生成一股黑色的湍流,吞噬了他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