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月21日07时50分。 10分钟前机动舱烧毁了。在这里我看不见残骸,但是可以闻到它的气味,在 潮湿的热带空气中显得十分酸涩刺鼻。我在岩石间发现了一道裂缝,一个浅浅的洞 穴,我暂时不会受到恐龙的伤害。因为洞穴被稠密的苏铁植物①丛遮盖着,总之, 它很小,大型的食肉动物是进不来的。不过我迟早会感到饥饿,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呢?我没有武器,身处困境,几近无助,一个这样的女人同一群活跃而又饥饿的恐 龙一起待在直径五百多米的太空栖息地上,到底能活多久呢? 我不断告诉自己,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我就是没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我逃脱危险的经历仍然令我颤抖不已。动力模块开始过热时发出的那种细微而 又奇怪的沸腾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挥之不去。大约过了14秒后,我可爱 的机动舱在烧毁后变成了一堆熔合在一起的废物,一起葬送的还有通讯装置、食物 补给、激光枪,其余的一切也差不多都没了。要不是那个细微而又奇怪的声音提醒 了我,现在我也会变得和那堆焦炭一样。那样的话,我很可能会好受一些。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象着自己可以看见“弗龙斯基”号空间栖息地安详地漂 浮在只有120千米远的轨道上。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墙壁像白金一样闪烁着 光芒,巨大的镜子汇聚着阳光并将其射进窗户里,农业卫星如同微小的月亮环绕在 它的四周。我几乎可以伸手去触摸它。我敲打着防护层并低语道:“救命,来接我, 解救我。”然而我坐在这个与之毗邻的拉格朗日点②,就如同我远在海王星之外的 地方,寻求帮助是不可能的。一走出这个岩石中的裂缝,我就会任由这些恐龙摆布, 而且我猜它们不会有丝毫仁慈的怜悯。 现在又开始下雨了——这是人工的,恐龙岛上其他一切几乎都是如此。可是这 场人造雨和自然界的一样,都能令人感到既潮湿又寒冷。咳咳。 上帝呀,我该怎么办? 08时15分。 雨暂时停住了,6个小时以后它还会继续。这里的空气闷热、潮湿到了令人吃 惊的程度,连简单的呼吸也变得困难无比,我觉得霉菌似乎正在我的肺里生长。我 很怀念“弗龙斯基”号上干净清爽、四季如春的空气。前几次来恐龙岛,我从没有 关注过这里的气候。不过毫无疑问,我被舒适地包裹在我的机动舱里。那是一个国 中国,设施独立、自给自足,隔绝了与这个地方及其生物的任何接触。那只是一只 流动的眼睛,来去皆随我意,不受监视,无懈可击。 它们能嗅到我在这里吗? 我们认为它们的嗅觉不十分灵敏,虽比鳄鱼的要强一些,但不如猫科动物的发 达。燃烧的机动舱残骸发出的难闻气味此时充斥着这里,我的身上也散发着令它们 担心的气味信号。现在我已镇静下来,在机动舱熔毁的过程中,我拼命地爬了出来, 现在的心情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我猜我的信息素一定散落得到处都是。 苏铁丛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什么东西来到了这里! 它抻着长脖子、鸟类的小足以及灵敏得可以抓握的前肢。不用担心,这只不过 是一只似鸵龙③——并不强壮的小型恐龙,类似鸟类,只有两米高。它用清澈的金 色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就像鸵鸟一样。它把头部从一侧转向另一侧,还发出喀哒 喀哒的响声,似乎在努力下定决心靠近我。嘘!去啄剑龙吧,离我远点儿。 这只似鸵龙向后退去,又发出几声咯咯的叫声。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只活的恐龙,我很高兴它是一只小家伙。 09时整。 我开始感到饥饿,该吃些什么呢? 他们说烘烤过的苏铁植物球果味道不算太差,生吃会怎么样呢?有很多植物烧 熟了以后是可以食用的,其他一些有毒的却不能吃。我从没有研究过这些事情的细 节,毕竟在抗菌的小型L 5栖息地上生活,我们不必待在户外。总之,岩缝前方的 苏铁植物上长着肉质丰满的球果,似乎可以食用。最好试一试生吃,因为我别无选 择。钻木取火是不会取得什么结果的。 采摘球果颇费力气。晃、拧、折、扯——摘下来了。没有看上去那么肥厚,其 实很耐嚼,就像在咀嚼橡胶,不过味道还不赖,也许还含有一些有益的碳水化合物。 不到30天穿梭飞船是不会来接我的。在那之前,没人愿意来寻找我,甚至是 想到我,我无依无靠。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我不顾一切地离开“弗龙斯基”号就是为了逃脱所有的争 吵和诡计、没完没了的会议和备忘录、相互之间的尔虞我诈以及科学家朝着官员转 变时都要进行的那一套讨厌的繁文缛节。我将待在恐龙岛上与世隔绝整整30天! 原来,每天同萨伯主任进行的明争暗斗总会令我的头部隐隐作痛,来这里的决 定结束了那种痛苦。又可以开始纯粹的科学研究了!后来机动舱熔毁了,我蜷缩在 这片灌木丛中,只想知道哪一种结果会最先来临,是活活饿死还是被恐龙吞掉。 09时30分。 刚才的想法真奇怪。难道有人对我下毒手? 考虑一下。关于向游客开放恐龙岛的问题,萨伯和我争执了几个星期。重要成 员将于下个月进行表决。 萨伯说,开展观光旅游项目或者向电影公司出租这个空中岛屿我们每年可以筹 集几百万美元的扩展研究经费。 我说,这对恐龙和游客来说都是一种冒险,不利于科学评估,这只会分散精力, 甚至是一种背叛。 在情感上,同事们都支持我,可是萨伯动摇了周围的人,他卖弄夸张的收入规 划,还附带有惯常的喊叫和咆哮。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有人反对他就会暴怒不已, 他几乎无法掩饰对我的厌恶。他散布谣言——有计划地针对我——说假如我坚持阻 止他,他将中断我的职业生涯。 这当然是一派胡言。他的职位也许比我的高,可他没有真正凌驾于我的权力。 接着,他在昨天又表现得很有礼貌。(昨天?千百万年前吧。)他露出虚情假 意的笑脸,告诉我说他希望我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上岛观察的地点,并祝我一切顺利。 难道是他在我的动力模块上做了手脚?我认为如果懂一点工程学的话,这种事 儿不会太难。萨伯就很在行。是某种用来抽出安全棒的定时装置?恐龙岛不会受到 太大的危害,只会炸毁机动舱和它的乘客,这仅仅是一种迅速发生在局部的小规模 灾难。 太遗憾了,可怕的科学悲剧发生了,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即使我侥幸及时 地逃出了机动舱,徒步在这里生活30天,我生还的几率还是微乎其微,不是吗? 一定是。 一想到有人仅仅因为政策上的不和就甘愿杀人灭口,我就愤怒不已。野蛮,更 甚于此的是,这种行为很缺乏风度。 11时30分。 我不能一直龟缩在这个岩缝里。我要探索整座岛屿,看一看是否能找到一个更 好的藏身之处,这里只适合作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而且,我此时已经不像机动舱 刚刚烧毁时那样害怕。现在我认识到不是每一棵树后都隐藏着一只霸王龙⑤,而且 霸王龙对我这样骨瘦如柴的家伙是不会抱有太大兴趣的。 无论如何,我是机敏的高等灵长类动物。假如我卑微的哺乳动物祖先能够在7 00万年前有效地躲避恐龙从而生存下来并统治了地球,那么我也应该能够在接下 来的30天里避免被吃掉。不管有没有小巧舒适的机动舱,无论冒多大风险,我都 想走进这番天地。以前从来没人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同恐龙接触。 我从机动舱跳出来的时候带上了这台袖珍录音机,这可真是一件幸事。无论我 是否会成为恐龙的餐点,我都应该可以进行一些有用的观察活动。 我这就出发。 18时30分。 黄昏正在降临。我在赤道附近宿营,那里有一片由桫椤树茂密的叶子汇集而成 的坡屋顶——一个不算太结实的避难所,但是巨大的树叶能把我隐藏起来,幸运的 话我可以在这里坚持到早晨。那个苏铁植物的球果似乎还没有毒倒我,就在刚才我 又吃了一个,一同吃下去的还有一些从桫椤树冠深处采下来的柔嫩的羊齿卷牙。简 单的食物,但是这令我产生了不会被饿死的幻想。 在夜晚的薄雾中我观察到一只腕龙在高兴地吃着树梢的嫩叶,尽管它还没有完 全发育,但是已经很庞大了。一只外表阴郁的三角龙⑦就站在附近,几只鸵鸟模样 的似鸵龙忙碌地在灌木中奔跑,不知在搜寻着什么。一整天都没有看到霸王龙的踪 迹,总之它们的数量很少,我希望它们都在另外那个半球上的某个地方呼呼大睡从 而错过它们的饕餮盛宴。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啊! 我没有感到疲惫,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只是有点谨慎罢了。 事实上,我感到很愉快。 我坐在这里,从蕨类植物的树叶之间向外窥视着创世之初的一幕场景。这里缺 少的只是一两只在头顶上拍打着翅膀的翼龙,但是我们还没有把它们复制出来。庞 大的腕龙发出了悲哀的鼻音,即使在浓厚的空气中也清晰可辨,似鸵龙也正在发出 悦耳的雁鸣声。夜幕迅速地降临,远处的巨大身影呈现出如同梦境一般的原始奇观。 为了将中生代再现出来,把所有用奥尔森方法重新复制的恐龙放养在一座只属 于它们的小型L5空间栖息地上,这是一个多么杰出的想法呀! 我知道,不幸的圣迭戈霸王龙事件发生之后,让恐龙继续在地球上生活遇到了 很大的政治阻力,可是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更加优秀的方案。仅仅在7年多一点 儿的时间里,太空恐龙岛从幻想转变成完全令人信服的现实。在这芬芳、潮湿、富 含二氧化碳的热带大气中,植物生长得如此之快。 当然,复制名副其实的中生代植物群的能力我们从不具备,然而我们使用幸存 下来的植物也做到了不错的效果,苏铁、桫椤、木贼、棕榈、银杏和南洋杉,大地 上还覆盖着厚厚的几层苔藓、卷柏和地钱。各种各样的植物混杂在一起疯狂地生长, 结果我们现在很难回忆起这座岛屿在最初布置时呈现出的荒凉的非自然面貌。如今 它成了一块天衣无缝的挂毯,由棕色和褐色组成。一片只有河流、湖泊和草地点缀 的浓密丛林被装进了周长约为两千米的球型金属墙壁中。 还有那些动物——身形奇异的动物……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不会假称真正的中生代具有我今天所见到的这种混杂的动物群落,剑龙和 冠龙⑧并肩前行,一只三角龙阴郁地怒视着一只腕龙,似鸵龙和禽龙⑨也同时出现 在这里。 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疯狂地交织在一起,毫无科学性可言,跨越一亿年的 恐龙时代混乱地被拼凑在一起。我们已得到了可以获得的一切。奥尔森方法的复制 过程需要足够的化石DNA让计算机进行分析,到目前为止,我们能够找到只有二 十几种。 令人惊奇的是我们完成复制的恐龙种类甚至达到了这个数目:从数百万年前的 残缺的遗传信息中复制完整的DNA分子,对爬行动物宿主的卵细胞实施复杂的植 入程序,确保胚胎发育到自我维持的阶段。在这儿唯一适用的词汇就是奇迹,即便 我们的恐龙分别来自于相隔几百万年的不同时代,这是因为:我们要做到最好。 目前为止虽然我们还没有翼龙、异龙⑩和始祖鸟⑾,但我们以后一定会拥有, 而且已有的种类对于研究工作而言已经足够了。我猜想,总有一天分别属于三叠纪、 侏罗纪和白垩纪的卫星栖息地会出现,然而我们都不会活着看到它实现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外面充满了神秘的尖叫声和嘶嘶声。 今天下午,在我小心而又愉快地从自转轴附近的失事地点走向现在位于赤道附 近的宿营地的过程中,我会不时地来到距活生生的恐龙只有50或100米远的地 方,每到这时我就感到有一点心醉神迷。 现在我的恐惧又出现了,对于这个愚蠢而又孤立无援的处境我也很生气。我仿 佛看到恐龙握紧的利爪正在伸向我,可怕的巨口正在朝我张开。 我想今晚我是不会睡太久了。 8月22日06时整。 玫瑰色的曙光降临在恐龙岛,而我仍然活着。夜里的睡眠并不好,但我肯定睡 着了,因为我可以记起梦的片段,自然是关于恐龙的。它们分成几个小组坐在一起, 有些在打牌,有些在织毛衣,而且还共同演绎着一支恐龙版的神曲《弥赛亚》,抑 或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欢乐颂》。 在警惕、好奇的同时我也感到了饥饿,特别地饥饿。我很清楚,为了使大型动 物的食物数量保持稳定,我们在这里放养了青蛙、海龟和其他不合时代的小型动物。 虽然我认为生吃青蛙腿将会很可怕,但是今天我必须要为自己捉一些青蛙了。 我没有为穿衣打扮操心,因为降雨被设定为每天四次,所以赤裸着身体至少会 好受些。中生代的夏娃,就是我!没有了浸湿的紧身衣,我发现自己并不介意这座 温室里的气压比实际情况低了一半。 出去看看我能找到什么。 恐龙们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了,大型食草恐龙在远处用力地咀嚼着,食肉恐龙在 进行着猎捕活动。所有恐龙的胃口都大得惊人,以至于它们连太阳出来都等不及就 开始行动了。 在可怜的过去,当这些恐龙被认为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认为它 们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直到阳光令它们的体温升高到可以活动的水平。然而重 建工程带来的巨大成就之一就是对于这种观点的证明:恐龙是温血动物,活跃、敏 捷,而且相当聪明,一点也不像鳄鱼那样懒惰!如果它们真是这样,但愿我还能活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