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降陆索终于触到了海底,潜水球也随着软软地落在上面,沉淀物象浮云一般地 升起,遮挡住不可侵犯的海底秘密,强度的探照灯也难把它照亮。 穆兴装出淡漠恬静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和满脸兴奋的沃洛嘉同样好奇。经过 了难耐的数秒钟,探照灯的光才不再被褐色沉淀物遮挡,逐渐溶化在远远的水中。 沃洛嘉开始慢慢地转动操纵盘。灯光斜射下来,静静地射在海底上。灯光照亮 了海底的长夜,现出五光十色的斑点。沃洛系想,这样美妙的奇观竟白白地掩没在 这里。这些灿烂夺目的东西,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呢?尽管他很熟悉 深海的动物群和植物群,但它那丰富多彩、千姿百态的景象仍然使他惊叹不已。 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好象用水晶制成的玻璃海绵在闪闪发光。光耀夺目、万紫 千红的珊瑚虫群体高耸在那里。十足虾匍匐在深海软泥中慢慢摆动它的螯。形形色 色的海参族类俨然似墨西哥的仙人掌,舒展着它的针刺。 沃洛嘉把探照灯闭了。舷窗好象罩上了黑色帷幕,变得漆黑一片。当眼睛适应 了这种光线时,发现黑暗的世界里也有它的星斗,这是发磷光的动物和多种多样的 海底仪器上的标尺在闪光。 前方远处隐隐看到海底火山爆发反射过来的淡淡红光。 穆兴开动了发动机。潜水球向震中游去。 前面的景象,最初使人感到失望。熔岩在接触水之后,即刻出现浑浊的气层。 高温蒸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形成乳白色的大气抱,放出紫红色的光芒。 “和儒勒·几尔纳小说中写的完全不一样。是吧?” “没什么,一会儿就一样了,”穆兴一边通上红外辐射,一边兴致勃勃地说。 火山口与其说是红的,不如说它是白色的。火山有时向上喷出大块岩石和熔化 的浑浊物。 熔岩从火山的两旁往下流,它很快地被大量海水熄灭并冷却。水中传播着轰隆 隆的响声,两个人觉得好象有许多壮汉用大锤敲打着潜水球,发出钟声一般的轰鸣。 根据目测,火山口离潜水球大约有七十米的样子。水中目测距离是不准确的, 沃洛嘉作了修正,少算了三分之一。即使如此,离火山口还是太近,而且相当危险, 尽管这里的水温只高了一度。 穆兴接通了摄影机,他想把潜水球再放近些,但是一个声音迫使他回过头来。 沃洛嘉瞪着眼睛张着嘴呆在那里,默默地用手指着舷窗。 穆兴以为一定是出现了“裂缝”,想用密闭的钢盖把它封起来。但他顺着沃洛 嘉手指的方向看到,在他们的正前方,距离潜水球约有七、八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在红外线的照射下,他的轮廓非常清楚。 穆兴拉动了开关,把红外线改用探照灯。发蓝的白光束射在那个人的后背上。 这个人转过身,眯起眼睛向潜水球走来。 考察者们趴在舷窗的玻璃上。他们活楚地看到是一个穿着普通保温潜水服的高 个子,体态挺拔的男人。这个陌生人的头上戴着玻璃罩,上面有三个触角和许多小 疱。两旁,在差着耳朵的地方,有两个象蜗牛触角般的、弯曲的小通管通向下颏处。 一条卡玻隆绷带拴着的深水电影摄影机在水中飘荡。这个陌生人还有一个很象 广播员的磁带录音机的短粗小筒,轻便地挂在肩上,此外就再没有旁的东西了。 他的面孔在罩内很难分辨。但是,沃洛克感到陌生人在微笑。 阳生人两手举过头顶,相互握了握,就轻轻地一跳。此时他距离舷窗不过一米 左右,他拿起短筒,摇了摇上面的什么东西,把它立起来,忽然往上一窜就消失不 见了。 “水箭!”沃格嘉干枯的嘴唇勉强挤出这样一句话,“就象章鱼或乌贼所共有 的那种水箭筒一样。这就是仿生学的现实作用……” 穆兴无话可说。他的惊讶程度达到了顶点,他甚至感到压抑,不仅找不出话来 回答对方,甚至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就这样,在三千多米深处海底火山口附近的两个人,默默地互相对视着,他们 突然对舷窗外面的其它事物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里有人……简直不可思议!”沃格嘉喃喃地说。 “您不会否认吧,肯定是个人吗?注意到吗?他的情绪还很高。他好象还在微 笑。”穆兴说。 “也许这是什么电影特技?” “在三千多米的深度看到电影特技比看到真人更可能。” “遗憾的是我们没把他摄下来,这该是非常成功的镜头。” “是啊,这要比海底火山爆发更有意思……” 他们重新沉默了。 “好啦,”沃洛嘉说,“到上面我们再解决这深海的秘密吧。我不会放过这位 神秘的电影摄影师,一定让他讲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方法成为尼普顿①的。咱们开 始上升吗?” 「①尼普顿: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不,我们还得从火山口的上方进行摄影。” 穆兴开动了机器。潜水球丢下部分压舱物,缓缓地向上升起。其实,这一点只 是通过探深计的波动才能看得出来。上升完全是平稳的,没有一点波动。 “咱们到这儿来,实际上是为了保证这位同志的安全的。”沃洛嘉沉思着说。 “我不这样认为。如果是这样,领导会向我们讲明的。再说,一旦发生危险, 咱们会有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和他相比较,咱们简直是无能的瞎了眼的小狗崽子。” 发动机开始工作。这时潜水球横向移动,喷火口正在他们的下方。在红外线的 照射下,它很象个活动的放射血红色光芒的大白星。穆兴镊下几段影片, “好了,这就行了。”他伸直腿,满意地说。突然他惊叫一声:“哎哟!” 火山口忽然变了样。沃洛嘉看到火山白色的喷火口突然扩大,占满了整个荧光 屏。白色的星不见了,出现雷电般的大火球。 “危险!马上甩掉重物!”黑特罗夫大喊一声。 潜水球遭到猛击。舱内变得漆黑。穆兴觉得所有的仪器都脱落下来,打在他的 身上。他脚朝上翻了几个筋斗,有时倒在钢铁的操纵台上,有时倒在坚强的伙伴黑 特罗夫身上,他的头遭到强有力的猛然一击,在他失去知觉之前,最后听到的是沃 洛嘉的呼叫声。 黑特罗夫侥幸没有从椅子上掉下来。 他双手紧握着椅子上的把手,惊恐万分,以为潜水球马上要爆炸成碎片。舱内 很热,沃洛嘉满身大汗,筋疲力尽。 潜水球象一个陀螺,转动着,呼啸着,在深水层中滚动,它周围的壁都在颤抖。 沃洛嘉几乎清楚地听到拖在仪器后面的回线的怒吼声。 穆兴倒在沃格嘉身上,把他砸得眼里直冒金星。青年人的手松开了,他感到某 种力量象一只巨手慢慢地拉着他的腿,把他提到空中。 这一切居然又都停止了,潜水球完全静止不动。舱内如同坟墓漆黑一片,而且 死一般的寂静。 沃洛嘉慢慢地、非常吃力地把穆兴从自己的身上拉下来。摸遍了他的全身,并 没发现血迹。摸摸他的面部和长满胡茬的腮:“尼克赖,醒醒!” 他轻轻地摇晃着同志的肩膀,但穆兴仍没有恢复知觉。这时他爬到放暖水瓶的 地方,弄湿了手帕,摸索着给地理学家擦了擦脸。他觉得对方动了一下。 沃洛嘉给穆兴作了几次人工呼吸。他轻轻地呼唤: “尼克莱!喂!尼克莱!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了?” 沃洛嘉意外地惊呆了。他竟没有听见自己的呼叫声,的耳朵里好象塞满了大团 的棉花。 “我聋了,”他猛然想到。沃洛嘉张大了嘴大叫“喔啊……”,黑暗中什么也 听不见。好象在许多公里之外传来隐约的回声。 青年用颤抖的手指擦掉了脸上偌大的汗珠。他闭上眼睛,攥紧拳头,想用坚强 的意志来克制强烈的心跳。他感到仿佛马上会发生不可挽救的灾难:潜水球一漏水, 成千上万吨的水将冲近舱内。 二 第一个拥抱卡维尔金的是船长。他把高大的满身是水的学者贴在自己雪白漂亮 的制服上。学者看出船长的眼圈有些湿润。 “一切都很顺利,马尔廷·阿夫古斯托维奇,”卡维尔金微笑了。“许多年前 您曾和小海员果沙②的那番谈话,经过科学的试验,宣告成功了。” 「②果沙:即伊高里的小称、爱称。」 两人会意地笑了。 “是啊,时间啊!”船长含糊地说,“呶,看见了我们的小伙子们吗?” “在那里工作呢。在火山口旁边看见我时,好象非常惊讶。” 卡维尔金回到自己舱里去了。换好衣服,他走上甲板,登上船长台。船长不在, 学者就开始细看这艘轮船。某些地方它很象“捷日涅夫号”船,那是他青年时代工 作过的船只。 伊高里·瓦西列维奇眯起了眼睛。这一瞬间他回忆起十四年前的事。 淡紫色的晚霞映椭天空。霞光射在蔚蓝的海面上,好象要它也燃起同样的光辉。 已经看得见前面的陆地。这远处的白色城市里长满远东的松柏,宽广的马路上车水 马龙,沸腾着欢乐的生活。 十九岁的果沙,也就是海员伊高里·卡维尔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他把爷 爷留给他的小木箱已经抬到甲板上,默默地坐在它的上面,计算着最后的几节里程。 箱子里是为他温柔可亲的妈妈带来的礼物:一条鲸须,一小块龙涎香,珠母贝,还 有一条朝鲜绸的大方巾。 果沙乘“捷日涅夫号”到鄂霍次克海已经一年了。“捷日涅夫号”不是果沙童 年时所幻想的海轮,也不是远航的大货轮,甚至不是近海航行的轮船。海港的登记 簿上写着“捷日涅夫号”是一万一千吨的海底电缆船。 但对于果沙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船。 整个地球的海底都布满了联络用的电缆,它们把大陆和主要的岛屿连系起来。 在第一次入海时,大副鲍利斯·斯捷潘诺维奇喝了几杯酒,情绪很高。他一只手搂 住果沙的肩膀对他讲,如果没有这些电缆,世界的前途该有多么可悲。 按照他的说法,似乎没有这些电缆就不可能有任何文明成就,而国际间的冲突 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海洋中金属脊椎的成千上万只的“海蛇”发生故障而引起的。 “你可知道,小海员,”鲍里斯·斯捷潘诺维奇亲切地说,“你可知道,不学 无术的小鳁鲸,咱们舱内的轴上缠着七万公里长的电缆。我们出海五、六次就可以 在赤道一带把咱们的地球完全缠绕起来。” 果沙不止一次地进到货舱里,这舱很象圆筒状的油罐车。大轴上缠着无数圈的 灰色长龙在里面静静地睡着。可是他从来没想到“捷日涅夫号”对全球的人毫无例 外地具有这样重要的意义。他同样没想到(果沙把船上所有风尘仆仆的面孔都回忆 了一下)他们的全体船员那是祖国最需要的人。 使果沙最感惊奇并使之陶醉的是他自己在这个伟大事业个的作用。要知道,他 也是从事伟大事业船只的一个成员。 果沙在亲切的拥抱中尽量把身体挺得笔直。他们站在船头吊杆下,这是往海里 输送电缆用的带有两个巨大滑轮的大托架。不久前这个大吊杆使果沙很不愉快。当 然喽!当他还在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幻想船头象刀刃一样锋利的真正的大轮船。而 这艘船象个什么样子呢?这两个滑轮使得这艘船好象叭儿狗的狗头——至少果沙是 这样看的。而现在呢,这亲爱的美好的吊锚杆使得果沙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愉快。 正是因为有它,才使得“捷日涅夫号”的轮廓完全不同于军用船、商业船、渔船、 客运船以及油槽船等。吊锚杆意外地成为职业的象征,是荣誉的标志。 “就是这样,小海员,”鲍利斯·斯捷潘诺维奇说。“你要是能理解我,那就 更好,如果没有理解,那就是另一回事。等我们到了海参威,你可以到商船上工作, 我也可以介绍你去。” 但是果沙已经不愿意到商船上去工作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可能就是这件事 决定了他的命运。 冰冷凶恶的铅色波涛击在船舷上,“捷日涅夫号”摇摇晃晃。天气又冷又不舒 服。一直不停的风把太平洋上的海水刮成细细的粉沫,落在小铜块、镀铬的零件上 和天线上。库里尔斯克第四海峡一带的水是相当深的。测量监督所通知他们说,联 接奥涅克顿和巴腊穆什尔岛屿的大段电缆损坏了。这工作很不轻松。船身在摇晃, 浓雾迷朦,整个天空都被珠母色的雾幕所遮蔽,使得眼皮都难睁开,这些都表明修 理工作不会很快完成。 自动起重机和抓钩都沉入水中。看样子,这些东西将无休止地搅动那稍稍发黄 的铅黑色的水。 “捷日涅夫号”几次都抓空了。每当轮船在电缆上驶过时,监督信号便象破旧 的电话机那样微弱地响起警铃。 “停!停!倒退!再来一点——听到吗?小转弯!” 大副的脸吴紫红色,声音沙哑,发出用力过度的音调。 鲍利斯·斯捷潘诺维奇粗鲁地骂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他发现发动机的柄卡 住了,便马上跑去帮助司机手。他喊了一声,把这个笨小伙子推到一旁,用肚子压 在钢铁杆上。 “捷日涅夫号”的速度大大减慢了。磨擦离合器把电缆的轮轴和发动机连在了 一起。轮轴颤动了一下,轧轧地响起来,转速越快,声音也就越小了。 “好了!”鲍利斯·斯捷潘诺维奇用沙哑的声音说,重新把轮轴撤下。 他那由于用力过猛而发紫的脸膛逐渐依复常态,双手的青筋宛如刺出来的花纹 那样越来越显露。 “维佳,你就这样扶住它,”他伸直腰,气喘吁吁地说。 这时他那敏锐的目光扫在操作者的身上,果沙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两手冻得发 麻,不时把手放在嘴边,哈出点热气来暖暖手。把左手放在嘴边时,右手抓住操纵 柄,然后再把手换一下。 果沙的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根本没去想,那爪形抓钩是怎样在海底寻 找电缆的。但当他发现第二助手严厉的目光时,他立刻感到自己犯了某种错误。 这时果沙以为马上能听到狮子般的怒吼或是破口大骂,但鲍利斯·斯捷潘诺维 奇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唉,你这个小海员啊!到自动发动机那儿暖和暖和吧。 去叫贝萨列夫来替换你,我在这儿干一会。” 电缆终于被控到了,轮轴全速地转动起来。 滑车吱吱地叫起来,两艘小艇象两个鱼漂在凶恶的碎浪中跳跃起来。果沙通过 舷窗看到海员们迅速地把锚浮标拴在拉出来的电缆上。“象把项链珠子往线上穿的 一样,”他想。在白色的雾气中很难看清细节。船在摇晃,灰色的水面在舷窗的外 面左右摆动。果沙明白这不是水平线,而是“捷日涅夫号”轮船在东倒西歪。但他 逐渐感到整个世界都缩到舷窗窗口那么大小,而且一切都跟着摇晃起来……果沙睡 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