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场姆森走进将把他带到希斯潘地底最深处的传送道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 近乎粗俗的恼怒情绪。他不愿意离开他的中层宅邸,那儿有他的家,他的实验室, 他的设备,还有他的计算间。为适应他弱不禁风的体质而仔细调整了气压:气温与 能使他的大脑有效工作最适合的温度相差上下不到百分之一度。在他五十年的生涯 中,他离开自己的层区还没超过六次,而且从未下到这个深度,直到工人阶层最底 层的采掘点去。 他为什么要去呢?在希斯潘的社会制度中,他占据着自己一定的地位,这是生 来如此,既舒适又无可更改。任何其它的生存方式都是不可思议的。奥尔加克们是 从来就有的,而他的阶层——技师阶层——也总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工人们嘛,没 人关心。他们在地球的脏腑中终生劳累,照管着使希斯潘得以生存的巨大机器,卑 微下贱,默默无闻地干活,吃饭,死去。 汤姆森在沿着希斯潘垂直长度伸展的管道中稳稳下降。一个力场总是在管道中 嗡嗡作响,行人用他们皮带上携带的电阻器来调节上升下降的速度。只要轻轻向左 或向右搬动电阻箱的拉杆,对力场或正或负的阻力就很快达到所需的程度,以此来 决定速度和飞行方向。 汤姆森穿过了低级技师的中层。他凸出的秃脑门蹙了起来。是哈利恭敬而又固 执地恳求他到地下采掘场来。该死的家伙,那张扭歪的脸和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势! 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处理这个所谓新情况,免得打扰汤姆森全神贯注的思考吗?难道 他就不知道一个总技师娇弱的身体和大脑是多么高度的有条不紊,又是多么易受干 扰吗?在这工人的底层真是苦不堪言,这里只适于那些笨蛋,气温变化上下竟高达 一度之多。 他一边向下降落,一面打颤。他又打算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让哈利自己应付那 个问题吧。但哈利显然是乱了手脚,甚至有点吓坏了。而且假如出了乱子,奥尔加 克要找他——汤姆森负责任。他叹息一声,加快了下降速度。 随着咔嗒咔嗒的信号声,各个阶层一晃而过,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都在希斯 潘社会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他已经过了十个低级技师区,穿过储藏层,孵育层,辅 助动力单位;然后他飞过许许多多拥挤不堪的工人室,合成食物丸工厂,越过复杂 的机器和火焰永恒的原子破裂器层。 在传送管道的力场中,还有其他上下的人们。当他一晃而过时,大家都向他打 招呼。一些平级的人优雅地点头致意,其他人按住所的层次以不同程度的卑微态度 向他致敬。他将脑袋适当地一垂,手一扭做为回礼。突然,他细长的身躯几乎一弯 到底。 一个年轻人刚跨了出来,走到工人膳食层的下台上,扭动了电阻箱,顺着传送 道升了上去。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既不做汤姆森那样又细又长,前额突出,也 不像工人那样笨重。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梨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他相貌堂堂,贵 族气派,显示出受过高等教育。不论是对工人、技师或同级,他都一律投以直率而 随便的一笑。仅此一点就使他不显得傲慢自大,但他的奥尔加克同同僚们却对此大 为反感。 他对卑躬屈膝的汤姆森报以同样的一笑,便去了。一个栗色的怪物,向最高的 奥尔加克层区飞去。汤姆森直起腰来。他如此地惊慌失措,甚至当一个工人卑恭地 向他致敬时,他都忘记了适度而又周全地点头致意。 贝尔顿,一个奥尔加克,在工人层做些什么?当然了,对一个奥尔加克的来去 行踪提出疑问不是一个技师——总技师也罢——职权范围内的事,但非常偶然的, 而且只在有很更要的原因时,统治阶层的人才肯屈尊离开他们的公园和宫殿。汤姆 森意识到贝尔顿与他的同僚们大不相同。与其他人,像加诺——阴沉昏暗的脑袋瓜 子——在一起时,汤姆森知道自己的地位,表现极为自如,而对贝尔顿,却非如此。 这个黄头发的奥尔加克对所有层区的犄角旮旯都感兴趣,到处问长问短。他还 向汤姆森询问过他的同僚们某种技术和科学问题,事实上,他有时还和一个工人攀 谈。这本身就是前所未闻之事,汤姆森对此大不以为然。每个人都应该恪守本分, 循规蹈矩,即便是个奥尔加克也不例外。 升降井的底部弹射出来,承住总技师。他在恍惚之中几乎没来得及拨拉杆,就 在悬浮中停住了。三千英尺的下降已经到头了。 他打着颤,将单薄的衣服裹紧了削瘦的肩膀,轻轻咳嗽着。他敏感的皮肤觉察 出这样的深度中令人不可宽恕的温度变化。可不,这确实比血温低了一度半,只有 在那种不变的环境中他的身体方能感到完全舒适。 哈利正在传送管道的底层等着他。他那副长着尖鼻子的相貌显出一副忧心忡忡 的样子,但一见总技师便舒展开来。现在他可以推卸掉肩膀上所有的责任了。哈利, 像所有其他低级技师一样,只能最小程度地承担起像独立思考和行动这样费力的东 西。他属于与工人直接接触的阶层,监督他们的操作,指挥他们的行动。他们组成 管理部门,而总技师只负全面责任:做计划,进行实验,作出科学发现。 “这是什么意思?”汤姆森严厉地间道,“难道就因为你太懒惰而不愿意自己 思考解决问题,就非要打扰总技师重要的思考吗?” 哈利患有神经性抽搐症。两个阶层小的许多技师都患这种病,神经系统与血管 比起来过于发达了。他的近视眼急速地眨动,胳膊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很抱歉,汤姆森,”他低声下气地说,“打扰你的思考了。但出现了一个新 情况。你看,你指示让一队工人从下面的岩石中爆破出新的区域,我被指定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汤姆森不耐烦地咆哮着,“我们的原子破裂器需要更多 的燃料。接着说吧!” “简单说是这样,”哈利急匆匆地说,“按照正常的程序,我在命令爆破之前 打开了介子发射器,因为有时会发现可以另作它用的其它物质嵌埋在岩层中。我敢 说,当我看到射线暴露出的东西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我停止了所有的工 作,立即与你联系。这是一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的问题。” 汤姆森问道:“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吓得你丧魂落魄的?” “你自己决定吧,看!” 他们站在最底层之下。在几千年的进程中,因为希斯潘需要越来越多的动力, 城市下面的坚硬岩石已逐渐钻得越来越深了。岩石用震荡电子噪声器粉碎,产生的 粉末喂入原子破裂器中,在那里,在屏蔽高温炉中,电子从原子轨道上激发出来, 正负电子立刻湮没,所产生的能源供给为城市提供动力的所有巨型机器。 一个从闪光发亮的石英岩中爆破出来,尚未竣工的岩洞中站着四十名工人。他 们身强力壮,高大魁梧,他们躯干上肌肉隆起交错。这些工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令 人乏味的机器和粉碎器旁,耐心地等着他们上司会商结束。即便等上几个小时他们 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这都是日常事务。他们轮班干活,然后回到膳食层,在 长形的公共饭厅中默默地吃营养丸,再移到交配区,进行了必要的活动,然后再升 到娱乐层,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珍贵的几个小时交谈,争论,开玩笑。观看经过 选择,无害的喜剧声像,并边看边不加思索地哄堂大笑。然后,一见信号,又移到 最后的寝室,在那里直到被信号唤醒,继续那无休止的循环。 哈利的手指哆哆嗦嗦移到介子线发生器控制键上,打开了它。机器嗡嗡作响, 发出蓝光。坚固的岩石好像在它面前解体了,变得像最清晰的玻璃一样透明。汤姆 森凝视着。不由自主骤然一动。一个总技师在下级面前显示出粗俗的惊讶之状是有 失身份的。 一座精致的金字塔模糊的轮廓在下面隐约可见,被包在一层紧裹的压力岩层之 下。在它锥形的塔身中,显出一条如沉积泥沙和颓塌的石头淤塞了的墓道,它的尽 头通向一座阴暗的墓室。他迅速跨上前去,调整了射线的深度,使其中的物体浮雕 般清晰地叠显出来。 两个躯体平躺着。一个身着锃亮的盔甲,四肢舒开躺在一个壁龛中;另一个好 像是无意识摔倒的,曲蜷在石头地板上。无论从相貌和服饰上看来,哪一个也不是 希斯潘人。他们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就好像他们刚 刚睡着了一样,但又显然是死了。一种略略泛光的黄色气体充满了墓室。 汤姆森蹙了蹙退化了的鼻子。射线发生器边上的精密仪器疯狂地波动着,强大 的辐射线穿透一层层的岩石。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极不适宜的惊呼。在封闭的 墓室一角中,他看到一个圆球的影子,一道道细微的辐射线正从它的那些小眼中源 源射出。金属镭!在无数的年代中,它的原子衰减着,无休止地放射出一定量的阿 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 “我们怎么办呢?”哈利忧心忡忡地说。 有一阵功夫,汤姆森的肩头垂了下去。他真不希望承担作决定的责任。在这种 紧急情况下,他是否应该告诉加诺——奥尔加克的头头,让他下命令呢?然后,他 伸直了瘦弱的身子。不,这是他权力范围之中的事,他必须亲自处理。 他力图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一边发出了他认为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哈利, 将外围的岩石层粉碎掉,然后再粉碎掉墓室的内壁。但留神别碰坏了里面的任何东 西。我们必须检查这两个陌生人的躯体。谁知道他们就在这希斯潘的地基之下埋了 多么久。” 哈利发出命令。工人们顺从地行动起来。钻机嗡嗡作响,穿透坚硬的岩石,就 好像穿透融化了的黄油一样。粉碎机将四周的岩层吹成微不可见的粉尘。粉尘马上 被吸入真空输送管,又在回旋的气流中输入上层的原子破裂器里转换成动力。 “够了!”哈利做了个手势。 钻机嘎然而止,粉碎机也停住了。最后薄薄的一层消失了,墓室暴露在眼前。 稀薄的黄色气体涡旋而出,散漫开来,成为分散的粒子。空气拥了进去,沐浴着两 个寂静的躯体。一声令下,一个工人笨拙地走到放置镭的球体跟前,将它投入一个 铝制的容器,封住顶端,至于他的手是否会在这过程中被置死的辐射线灼伤却关系 不大。 哈利直吞唾沫,两只眼睛差点儿从脑袋上弹了出去,他脸上的皮肤随着急剧的 抽搐而扭歪了。“看!汤姆森,”他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们活着!” 汤姆森觉得汗珠从他的秃脑门上泌出了,尽管这里的温度低于他所适应的温度 一度多。工人们显得局促不安,低垂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总技师还足够清醒, 严厉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虽然他们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是破例的, 但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前所未有的。 工人们匆匆地走了,曳着脚步走进传送管道,迅速上升到空荡荡的膳食层,边 走边议论所见的事情。 只有汤姆森和哈利留在那里,面对着这两位起死回生的人。 山姆·沃德首先回到中断的生命进程中来。他被置于抑制性气体中的时间比克 里奥恩短。当保护性气体消散了,新鲜空气取而代之时,他睁开了眼睛,打着哈欠, 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头几秒钟,他就好像只是从一 个特别深沉和益于健康的睡眠中醒来一样。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在作梦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怪家伙,这 么盯着他,好像他是一种新种类的昆虫似的。他的目光落到了披盔戴甲,舒展开来 的躯体上。那躯体正在蠕动,坐了起来! 山姆惊呼一声,顿时清醒了。圣弗里普,如恩,森林,金字塔,玛亚人,跌入 这个洞穴,陷入圈套,然后是……一片迷茫…… 他一跃而起,枪“嗖”地一声出了套;端平了。“好吧,”他声色惧厉地说, “你们装什么蒜呢?”他是冲着面前两个怪人发问的。这个森林出来的怪东西越来 越多。他们不是玛亚人,但他们也不是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人种中的人。还有充斥着 山洞后面的那些复杂机器,他有足够的物理和工程技术知识来判明那些东西比一九 三七年的水平先进得多。 汤姆森审慎地摇了摇头。这件事的确得找加诺。他的脑子敏捷地转动着。不管 怎么说,他到底是个总技师,他知道一些那个世界在灭亡之前阴暗年代中的历史。 希斯潘曾被隔绝在一层保护膜中。他们是那些早期时代的原始人,不知怎么封闭在 这地下的墓室里,掩埋在多少个世纪生成的岩石之中。装有镭的圆球,已经消散了 的气体,虽然使机体的一切生理活动停止了,却完好无损。 至于那个陌生人说一种希斯潘语的古代变种也没有使他惊奇。地球在灭亡之前 曾有一种通用的语言。还有他手中的那小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那显然是件武器。毫 无疑问,坚硬的球状物会从它的开口中射出来。他并不害怕,技师阶层天生就没有 恐惧感。而且,只要一碰身边粉碎器上的按钮,那个陌生人,他的武器和所有一切, 就会被送去喂原子破裂器的能源装置了。 “装蒜?”他缓慢地重复着,“我不懂这个词,但你得做许多解释——你,你 的伙伴,还有达你们作为死人躺着的地方。我得请加诺询问你们。” 山姆·沃德垂下了手枪。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质料,一条皮带的服装,秃顶高 额,个头矮小的人说话时用的那奇怪的,缩短了的音节使山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 某种意义上,这是英语,而且听得懂,但是…… 这时,克里奥恩轻捷地立了起来,抓住他的马其顿短剑。看上去好像是凡人中 的神——他那漂亮的金发和那镇静碧蓝的眼睛,用迅速的一瞥将所有的人都收入眼 底。那么,这就是未来喽。一万年过去了,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并没有撒谎。他失 望,又有些轻蔑。这些就是未来的人吗?一个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满腹亚里士 多德①和伊斯基罗斯②的学问,能和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又细又长,瘦弱不堪的家伙 为伍吗? 「①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 「②伊斯基罗斯:(前525~前456)希腊悲剧作家。」 然后,他和山姆·沃德的目光相遇了。噢,这个人却迥然不同。他颇为赞许地 看到他那高大,肩宽背阔的身体——力量的证明,发达的肌肉,坚定的灰色眼睛, 成一字形的眉毛,这是一个可以把战斗当游戏,并明智地做出判断的人——健康的 体魄。 山姆迷惑不解了。魁扎尔复活了,这些其他的人……真他妈的越来越糊涂了, 简直是作恶梦。他忽然转向克里奥恩:“你究竟是谁——魁扎尔,玛亚人,还是什 么?” 克里奥恩平静地注视着。他不懂这种语言,说实话,它带有点儿野蛮的味道, 带有刺耳的辅音并缺乏流畅的元音。但是他懂得这两个词——魁扎尔,玛亚。就是 那些古铜色的西米里人③——他的三层桨座战舰曾被冲到他们的海岸上——自称为 玛亚人,并把他称为魁扎尔,对他顶礼膜拜。 「③西米里人:希腊神话中住在永恒黑暗中的人。」 “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的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朋友。”他镇定地说,“但我 听出了魁扎尔和玛亚人两个词。野蛮人把我称之为魁扎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 我是雅典的克里奥恩,跟随伟大的亚历山大远征。我的船被刮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 上。郝梯普和埃及奴隶焚毁了船,断绝了归路。一个希腊人不应该在野蛮人当中虚 度年华,蹉跎岁月。因此,我利用了大智者教给我的某种魔法,一直睡到未来,希 望那时可以遇到更配与一个雅典人交谈的人。一万年应该过去了。我承认你在这坦 使我很高兴,陌生人。但这两个人我却不屑一顾,他们也许是你的奴隶吧?” 山姆·沃德甚至都没觉察出自己已把枪装回了枪套,所有这一切简直太令人不 可置信了。先是两个说着变了样的英语,弱不禁风的家伙,但显然属于一个先进的 文明。现在这个身披锃亮盔甲的神,起死回生,说着古希腊文硬说些简直根本不可 能的事情。山姆在学院只学过希腊文,他辨认出了这所有语言中最高贵的语言那长 长的抑扬顿挫,和有力的语气。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澄清混乱的头脑。一万年过去了!那对他来说就意味着 八千年。我的上帝!难道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吗?这两个人就是遥远未来的代表吗? 他开口说话,搜肠刮肚地寻找着隐约记得的希腊语。 但汤姆森认为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他已经听懂了这个穿组纤维服装人的语 言,但听不懂这个穿着亮闪闪的盔甲的一位。 “够了。”他决然打断,“这些事儿要加诺——奥尔加克的首脑来解决,你们 跟我来吧。” 山姆渐渐地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见到对他敞开了大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冒 险,他的脉搏甚至都急跳起来。 “OK”,他说,“带我们去见这个加诺吧。” 但克里奥恩纹丝不动。他听不懂汤姆森的话,但手势是明晰无误的。可是他绝 不听从一个奴隶的命令。 山姆猜出了他的念头,咧嘴一笑。“不要紧,我的朋友克里奥恩,别名魁扎尔。”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希腊文,“这些人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未来的人。他们不是我的 奴隶。我本人来自另一个时代,大约在你之后两千年。我的名字叫山姆·沃德,我 的国家是美国,美国在你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我跌进了你的金字塔,并和你一道睡 着了。我想他们不是要伤害我们。” 克里奥恩又惊又喜,他的脸开朗起来。“你会说希腊文,山姆·沃德。但你说 的跟野蛮人一样,口音不对,音量也错了。” 听到这个,山姆狡黠地作了个鬼脸。他学院中的教授曾极其细心地推敲这些口 音和音量,他们断言说,这代表了真正雅典希腊文的所有纯洁性。 “至于怕伤害,”克里奥恩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故意比划了一下他的剑和投枪, “我的这些精良武器足够抵挡这些孱弱的家伙,这些所谓未来的人。” 山姆更懂事一些。他预感到即使他自己的六个弹仓左轮,能够快速地喷射致死 的子弹,可能也无法抵挡公元一万年时代拥有的无法想像的武器。臂力,冷钢,在 这种情况下不值一提。但克里奥恩除了刀、枪、弓外,对其它的武器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他们跟随着这两个人。汤姆森和哈利虽然其貌不扬,但显示出某种 力量,使人感到——不抵抗乃是明智的。他们来到巨大的传送管道。山姆望上去, 看到它那盘旋的门口,伸展到几乎五千英尺的高度。他纳闷了,难道让他们顺着这 光滑,冰冷发亮的井壁攀上去吗? 汤姆森从备用箱中拽出两个电阻器来,绑在两个陌生人的身上。“照着我做,” 他说,“别害怕。” 山姆顺从地把拉杆推了过去,克里奥恩明白了,也照着做了。山姆·沃德禁不 住发出了惊骇的一叫,克里奥恩呼唤着荷米斯迅速之神。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腾升而 上。 山姆在平稳上升的时候瞥了几眼伟大的文明:通问挤满了熙熙攘攘人群的层区 的平台,那些燃烧,呼啸,转动,盘旋的巨大机器,一望无尽的住宅,几英里长灿 烂夺目的奇异景色,实验室,充满了鼎沸般喧嚣的巨大区域,一层又一层,直到他 感到头晕目眩。 然后是新的层区——一个奇异的世界。底下充满了生命,到处是机器和技术, 广阔无垠,四通八达。而这里,柔软翠绿的小块土地在晶莹似露的人工照明下熠熠 泛光,到处是奇花异香。一个微波荡漾的内湖,碧蓝如镜,湖水温暖异常,香气袭 人。五光十色的建筑,布局宽敞,轮廓曲折柔和,优美雅致。高贵的人形,用漫不 经心的目光透过透明的住宅注视着飞速腾升的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嬉戏悠闲之中去 了。 突然,巨大的管道到头了。汤姆森作了个手势,并把拉杆扳到空档。山姆和克 里奥恩也照样做了。哈利已经在低级技师的层区和他们分手了。只有总技师可以与 奥尔加克们交谈。 他们下滑,停住了。忽悠落到着陆台上。有那么难受的一忽儿,山姆以为他在 滑下去,会笔直地掉下他刚刚飞上来的五千英尺的高度。当他脚踏实地时,他的肌 肉感到一阵轻松。 汤姆森招呼他们往前走。墙上的一扇暗门开启了,他们走了进去。 古希腊人和中时期的美国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山姆眨着眼睛。起初他 们好像是来到一个光线柔和的天空之下,头上的弯顶就像苍穹一样:群星闪烁,银 盘高悬,沿着轨道缓缓地从这边向那边移动着。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一种 秘不可见的机器投射到弯形的圆顶上,再现出一个精巧绝伦,宏伟壮丽的古代天空, 简直就像二十世纪的天文馆一书。这意味着这座建筑,或说城市,或者世界,不管 它是什么,浑然一体,与地球的其它部分隔绝——一个宇宙间自给自足的整体。 山姆不及遐想,汤姆森招呼他们走进一个泪状的白色金属运输器。他们坐了进 去。一按机关,他们腾空而起,在低空中飞驰着。山姆估计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 度在层区上空一掠而过。这玩艺儿既无引擎,也无传动装置,连螺旋桨都没有。他 们甚至都感觉不到迎面拂来的风。山姆只能推测大概这个神奇的机器带着—层静止 的空气一起飞行。 克里奥恩向他紧贴过来,凶狠地攥紧手中的剑。这是他—无所知的魔法。山姆 向他鼓励地一笑。“我的时代也有像这样的东西,”他对他说,“这比马和战车要 强。” 他们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某种了解。他们感到在他们两人之间比代表未来的汤姆 森更有相似之处。而且山姆能说希腊文,尽管说得很蹩脚。 山姆屏息静气斜倚在一边。他们在掠过一座天堂!直到拱形地平线明亮的斜线 上,到处都是白光闪烁的住宅,高雅的花园,清澈透明,一望到底的人工湖。威风 凛凛的人物乘坐着和他们的一样的飞行器疾掠而过。这些人像他们一样高大,体形 优雅匀称,与引导着他们的技术师迥然不同。在这里丝毫不见机器、动力和下层熙 熙攘攘的人群。 “不知怎么,我感到,”山姆咬着牙说,“我不会喜欢这些的。” 但他们来不及多看了。飞行车下降,滑翔着降落到一座金色和蓝色交相辉映的 建筑物前。他们身处一座巨大的花园之中。喷泉飞溅,乐曲柔和,满枝桔花艳丽的 大树在看不到的微风中摇曳。 他们默默地下了车。汤姆森踏上了一块长方形的红色金属,卑躬屈膝地冲着空 墙鞠了一大躬。山姆眯起眼睛瞅着他。 克里奥恩得意地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对与他 一起被投入到这个未来中的陌生侣伴说,“只有奴隶才这么卑躬屈膝。我们马上就 要见他的主人了。我,一个自由的希腊人,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建筑物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汤姆森,你做得好。” 墙壁好像是自动地滚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墙壁又在他们身后合上。 汤姆森局促不安地说:“请原谅这非同寻常的打扰,奥尔加克的首领。但只有 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姆和克里奥恩略略站开。两个人都站得笔直,骄傲地昂首挺胸。两个人一般 身高,希腊人碧眼金发,面部线条分明;美国人肤色略黑,饱经风霜,目光敏锐, 下巴有力。两千年的文明将他们分隔开来,但他们都是真正的人。在此种意义上, 汤姆森却不是,尽管有他全部的学识和智慧也罢。 蓝色和灰色的眼睛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加诺——希斯潘城的最高领袖。加诺并不 像大部分他们飞速掠过一眼的那些奥尔加克们。他最为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四肢 健壮,头颅庞大,面色清癯。他的头发象深夜般的乌黑,鼻粱高耸,但他的眼睛果 断坚决,洞悉一切,而又令人不可捉摸。他坐在一张无背长沙发上,细长的手指悠 闲地摆弄着面前一张桌子上的镶板。那上面,五颜六色的方块毫无规则地明灭闪烁。 信号板,山姆正确地判断道。 加诺点了点头。“我知道,汤姆森。”他粗暴地说,就像一个过于忙碌,不愿 浪费宝贵的一分一秒的人一样。“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发现和到来的视听信号。”他 转过身来,从浓粗的眉毛之下敏锐地打量着两个古代人,说:“一个说不地道的希 斯潘语,另一个却不会,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贝尔顿, 把这两个从我们城市的地基中生出来的人带去,教给他们正确的语言,这样我们可 以随便地谈一谈。” 从长长的,陈设简洁的房间一角冒出一个人来。山姆先前并没注意到他。他举 止随便地走了过来,笑着,整个脸都笑逐颜开。 山姆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家伙还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 贝尔顿是一个奥尔加克,统治阶层中的一员。但看来他对自己的地位却不甚介 意。他甚至冲汤姆森咧嘴一笑,这使得总技师不安起来。这不合尊卑之分。他知道 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且贝尔顿也应该知道。但克里奥恩松开了宝剑,他也在这未来 的奥尔加克身上辨出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奇怪,”山姆注视着这一对,心里想着,“他们何其相似呀!高傲地昂着头, 光亮栗色的头发,线条明晰,古典式的面容,那种从不知高贵者为何物的傲慢神情。 他们会和睦相处的——尽管他们相隔一万年。至于我,”他耸了耸肩膀,“这位贝 尔顿看来不俗,但加诺,其他人,整个这一套,恐怕就……” 贝尔顿带着某种揶揄的意味说:“跟我来,你们这二位遥远古代的幸存者,让 我来教给你们我们高尚语言微妙的复杂性。然后你们可以判断离开你们自己的时代, 来到这高贵的等级制度——即希斯潘中是否明智。” “有时候,”加诺严厉地插嘴说,“你的胡说八道使我厌烦,贝尔顿。” 年轻的奥尔加克鞠了一躬,眼睛狡黠的一闪:“尊贵的加诺,有的候我也觉得 厌烦,这就是对生为奥尔加克的一种惩罚,” 加诺皱紧了眉头,猛地转向技师:“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汤姆森。” 总技师哪嚷出几个表示顺从的词来,便逃之夭夭了,脸上带着一种受了惊吓的 表情。 山姆咧嘴乐了。他觉得汤姆森的性格倒颇有点像个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小市民。 克里奥恩对边上的美国人嗫嚅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山姆告诉他,“要教给咱们他们的语言。我已经颇晓一些了,但 对于你可能要困难一些。” 贝尔顿把他们带出会议室,引进了一间侧室。侧室四壁装饰着冲压成形,金色 的抽象图案。 山姆问道:“你们想怎样使我的新朋友克里奥恩大有进展呢?他是我的时代以 前的希腊人,对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贝尔顿扬起眉毛重复道,“噢,你是说希斯潘语。他会和你这个略 有所知的人学得一样快。也许你不大熟悉感应教授器。”他冲着悬挂在一个长长的 透明管道头上的金属盔摆了摆手。那管道的另一头伸进了天花板,消失不见了。 山姆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他坦白道,“在我的时代,我们用半辈子来 学习事物,后半辈子来忘掉它们。” 贝尔顿笑了。“我们奥尔加克人绝不在获得知识上浪费时间。我们的知识都是 现成来的。技师们含辛茹苦地劳作,我们收集果实。这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奥尔加 克一出生,或就此事来说吧,你把你的脑袋放进接收室里,高速震荡的短波自动与 你本人的脑电波波长调准,用脉冲输入这个管道,后者通向总技师们的住室。一见 信号,有关的技师就调整好他自己的发射机。他全神贯注于所需要知识的那个课题, 他的思想转换成电流,输入到你的大脑中去,在你的神经网络上留下必要的印象。 注意,这样你就已经学到了,既好又不费吹灰之力。” 山姆颇有所感,说:“那么总技师们也这样学习吗?” 贝尔顿好像很吃惊。“当然不是,只是奥尔加克如此而已。但是,还是请你进 去吧,山姆·沃德。” 山姆踌躇了一下,咧嘴一笑,然后大胆地把他的脑袋放进头盔。贝尔顿做了必 要的调整,然后按了按仪器盘上的按键。 起初山姆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震颤,轻轻地按摩他的头盖骨。随后词汇开始流入 他的知觉,还有他从未超过的思想。他的头脑再也不是自己的了。陌生的语句源源 而入——和他所习惯的一样的词汇,但奇怪地变了形,缩减了,失掉了不必要的音 节。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语言是正确的,正统的,而旧的语言则已过 时了,不合时宜了。 当贝尔顿作了个手势,卸掉了头盔时,山姆已经在说希斯潘语——九十八世纪 的英语了。 “哎,你看,”这个奥尔加克赞许地说,“一切都很简单。现在,你这位被称 之为希腊人的克里奥恩,也照此办理吧。” 克里奥恩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否则他绝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脑袋伸进头盔中去。 他确信不疑,这是一种有力的魔法,甚至比大智老的魔术还有效。亚里士多德和季 诺①是绝不会赞同这种野蛮的做法的。但他走过去…… 「①季诺:古希腊公元前四世纪至三世纪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