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说不清为什么这样魂牵梦绕梅里雪山。 1991年,由于中日联合登山队的17名队员在登山时遇难,受中国登山协会派遣, 作为特派记者,我第一次来到梅里雪山。但出发前,甚至到了昆明,我都不知道梅 里雪山究竟在何处。当来到金沙江边,看到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时,我被它们的壮 丽所激动,心里竟然冒出曹植的句子: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如果不是同行者多 是遇难者家属的话,我一定会把喜悦暴露在脸上。我及时地控制住自己,担表情调 整到与集体氛围相适宜。 过了金沙江,进入深山峡谷。我至今弄不明白应该如何从地理位置上正确表述 那个地方。它是横断山脉,还是横断山系的云岭山脉?总之,我以为是进入横断山 了。沿着清冽奔腾的硕多岗河,公路一直蜿蜒向上,渐渐的,云彩时常缠绕在身边, 汽车好像颠簸在波峰浪谷之中的小船。正是4 月底,我从没有见过的高山杜鹃,随 意地开放在路旁,红的,黄的,粉的,一朵朵都有拳头大小。 天黑以后,我们到了中甸。上午在金沙江对岸的丽江,人们已经在收割小麦了, 可这里却春寒料峭,冬天还没有完全退却。在我的印象中,全然没有丝毫关于中甸 的概念。人家说这是一个县城,而且是迪庆藏族自治州的首县,可在我的眼中,几 盏昏黄的路灯不但没有照亮什么,反而使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我们住的州招 待所还像内地20年以前的招待所一样,除去床和桌椅之外,一无所有。好在那些日 本人是来奔丧的,而且我不懂日语,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埋怨。 第二天,汽车继续前行。过奔子栏,翻越白茫雪山垭口,拐了一个弯,有人指 着前方说:“看,那就是梅里雪山!”还没容我看清雪山的样子,汽车已经一头扎 进了厚厚的云雾中。真是奇怪,刚才还能在云舒云卷中看到蓝天,转瞬间,车窗外 就是细雨霏霏了。到了德钦县城,我们陷入一片迷蒙的云雾里,大团大团的浓雾灌 进峡谷中的小城,目之所及,一切都影影绰绰。 连续三天都在下雨,遇难者家属心急如焚。他们是采奔丧的,最想见到的当然 是他们亲人葬身之地——梅里雪山。可是,梅里雪山在哪个方向都说不清啊!我闲 未无事,闯到一个中学教师家去“作客”。那位老师告诉我,听说你们要来,当地 的藏民都到寺庙中去烧香,祈求天降大雨,不让你们看到雪山。我问为什么?他说, 梅里雪山也叫太子雪山,一共有13座山峰,主峰卡瓦博格,藏语是“河谷中险峻雄 伟的白雪山峰”,海拔6740米,是藏区的八大神山之首,攀登它就是冒犯天神,亵 渎神灵。我当时很不以为然。遇难者家属越来越焦急,但大家都克制着自己,到处 窃窃私语,到处弥漫着焦虑和绝望,却没有人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赵小欣来找我, 她的丈夫孙维奇是遇难者之一。几个月之前一天早上,孙维奇要出发攀登梅里雪山。 对于一个登山运动员的妻子来说,这是最平常的一件事,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生了 一对双胞胎儿子,孙维奇多少次出发登山,赵小欣从没有为他送行。这次也一样, 她下楼准备上班去。可是,就在她打开自行车的车锁时,她的想法突然变了。赵小 欣把自行车重新锁上,回到家中,决定到首都机场为丈夫送行。在首都机场,他们 照了一张像,谁能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的合影!赵小欣对我说:“刘大哥,你给算 一卦吧,看这天气会怎么样。”我哪里会算卦呀,可我还是按“六壬课”的方法算 了一“卦”,得卦曰“留连”。事情有点儿麻烦。 追悼会不能开,日程一再往后推。 5 月1 日,一切都不能再往后推了,4 日,除我之外,这一行人将从昆明返回 北京,日本人从北京返回日本的机票已经订好,追悼会必须在这一天举行。 早上,出门一看,峡谷中云游雾荡,天上仍然飘着小雨。几十人默默无言地登 上汽车,准备到设在飞来寺的纪念碑前去举行悼念仪式。10公里的路,汽车不时停 下,坐在第一辆车上的德钦县的县长,一再下车去搬动因下雨而从山上滚落的石头。 来到飞来寺的时候,小雨变成了小雪。设有风,雪花静静地飘落,融入一片白 茫茫的浓雾里。飞来寺是一座很小的寺庙,旁边有一片平地,据说,那里是瞻仰梅 里雪山的最佳地点。然而,此时的世界却变得如此狭小,大雾垂天,一眼望去,极 目之处,不过十来米远。遇难者家属们站在云雾中,无助地望着梅里雪山的方向。 茫茫云雾隔开了生者与死者。一个身着紫红僧袍的老喇嘛盘腿趺坐在雪地上,面前 摊开一本经书,双手合十,嘴唇微微开合着诵经。我看着那些悲戚无助的遇难者家 属,心中也如同壅塞浓雾,沉重而黏厚。老喇嘛一直在念经,我不知道他在念哪一 部经书,但我知道,他是这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沟通者。 像铅一样沉重的浓雾…… 还有几分钟悼念仪式就要开始了,突然,步话机传来雪山中搜索队队长老曾的 声音:“我们按照预定的时间,比你们早半个小时开始悼念活动。现在悼念活动刚 刚结束,等等……啊,这里的云雾突然散了,太阳出来了!”我抬头向远方望去, 奇迹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浓浓的云雾迅速剥离,能见度突然好转,接着,像舞台 上拉幕一样,远方的云雾从右向左移动,阳光照耀着一座座突兀出现的银色山峰。 终于,高高耸立于众山之巅的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博格君临于世界,她似乎通体透 明,洁白如玉,辉煌而高傲,壮丽而圣洁。我被眼前的奇迹慑服了,内心像死去了, 一片空白。 我的身旁是阵阵悲欣交集的啜泣…… 这时,正是悼念活动开始的时刻。 仪式在一项一项地正常进行。我发现像我一样,大多数人都面对着梅里雪山站 着。他们脸上的悲戚渐渐淡了,没了,继之而出现的是安详和沉静。我注意到,在 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博格的山尖处,一直有一层半透明的云雾没有散去,像是一袭 表示哀悼的白纱。我想,这云雾白纱所处的高度应是6470米至6740米——也就是死 难者的葬身处至他们生前要攀登的目的地。我们面对的梅里雪山是死神吗?如果是, 她竟如此美丽,如此善良,如此善解人意! 最后一项仪式是那个老喇嘛做法事。当他站在新建的遇难者纪念碑上,向四周 扬撒青棵的时候,一团浓浓的云雾忽然从我们脚下的峡谷中升起,片刻之间就又把 天地间壅塞了。我茫然地站在云雾中,再看不见神圣的梅里雪山,在心中也模糊了 生和死的界限……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德钦县。车行不到两个小时,路过噶丹> 东竹林寺,我没 有随着大家去参谒佛殿,而是找了几个喇嘛聊天。我问这里有活佛吗?我能不能见 见?一个老喇嘛转身离去,过一会儿,他走了回来,用生硬的汉语说:“活佛请你 去。”我跟着他来到一个小院,顺着陡峭的楼梯登上一座小楼,见到了七世噶达活 佛。活佛告诉我说,他的全名叫噶达> 赤烈曲旺。 我告诉活佛我们此行的目的。他问:“看到梅里雪山了吗?”我向活佛讲了当 时的情景,他说:“你们真有福气!几年前,我陪着班禅大师去参拜梅里雪山,也 像你们一样,面前是一片云雾。当班禅大师向天地 间弹洒圣水的时候,云雾一下就拉开了,梅里雪山出现在面前……“临告别前, 我请求活佛为我摸顶祝福。他郑重其事地站起来,用藏语吩咐一直侍立在一边的那 位老喇嘛几句什么话。老喇嘛转身从隔壁取来一条精美的哈达,双手递给活佛。活 佛把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又在我的颈上系了一根红绳,然后双手摸着我的头顶, 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回去以后,佛爷会保佑你的。“ 我本来计划由昆明去四川,半个月之后再回北京。可是,到了昆明之后,不知 为什么,我突然决定直接回北京,不去四川了。 回到北京后不久的一天夜里12点多,我的女儿突然发病,窒息休克。由于我发 现得及时,立即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回她的一条生命。 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儿……”我想,如果我没有回北京,现在应该还在四 川,那么……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和神秘。 从那以后,我对大自然有了一种全新的认知。多少年以来,我们一直生活在 “征服大自然”的口号中。我也在这个口号下干了许多至今让人觉得可笑可悲的蠢 事。但是,当经历了那20分钟的骤然变化之后,当看到了梅里雪山时,我想说的是 :大自然是人类能够征服的吗?人类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吗?如果非要把人类从 大自然中剥离出来,那么人类也只能去亲近大自然,与大自然保持和谐。诚然,人 类曾经登上许多山峰,但那是征服吗?那些山峰仍然屹立在那里,可是人却只在山 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赶紧撤了下来。愚蠢的人类曾多少次地宣布征服了大自 然,围湖造田,围海造田,无限制地垦殖荒地……可是过了没有多少年,我们发现, 人类从这些“英雄行动”中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少得多,甚至由于破坏了生态,我们 永远失去了大自然的庇护和福泽! 记得离开噶丹> 东竹林寺,汽车快到中甸的时候,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彩虹, 它以一个完整的半圆架在地平线上——汽车一直驶进彩虹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