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娘家的路起了个耐人寻味的名字——天钥桥路。 懂事时,和小伙伴们北起徐家汇,南至中山南路,把个天钥桥路来回走了两圈, 怎么也找不到一座桥。最后见通向徐家汇的起点有点坡度,就一致“考证”为就是 这“桥”。于是隔几天就来这里一次,幻想突然冒出个仙童,领我们进一回汉白玉 雕成的天堂看看。父亲知道了,笑着对我们说:“这里原来的确有座桥,只是座小 木桥,搁在臭水浜上,两人一走上去,木桥就‘咯吱、咯吱’晃个不停。” 幻景一下子破灭了,我们几个伤心了好一阵子。 那时候,这条窄窄的石子路上没有汽车,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力车、自行车在这 里穿行,偶尔,也有几辆三轮车打这儿经过。沿街都是些又小又矮的平房,最高的 就是娘家三层楼高的启明新村,最大的大概要数徐家宅院,那是个很大的本地院落, 里面住着最早搬到徐家汇的徐氏后裔。他家有个石白,过年时,母亲总带着我拿了 些糯米去那里舂粉。徐家很客气,从不收费,见我们母女俩身单力薄的,就叫了孙 儿帮忙踩石臼,母亲就让我在一旁用条小棍轻轻地拢粉,我特别喜欢干这活,挺好 玩的。 不过,那时候,最感兴趣的是领着弟弟去家对面的第四女中看传说中的嬷嬷。 这一带许多人家都信仰天主教,家中有供台,徐家汇还有个教堂,可是看惯了都不 如想像中的嬷嬷神秘。于是,我们常常躲在第四女中的门外,睁大着眼睛,静静地 候着嬷嬷,一等就是几小时。可是,每次只见到放学后叽叽喳喳蜂拥而出的女孩子, 从来也没见到嬷嬷。于是,讲的人又说嬷嬷晚上出来,晚上,我们是断然不敢出门 的,我家后面不远就有守着牛棚的大狼狗,奶牛棚后面是农田,农田的深处是墓地, 徐阁老的墓也安在那里,晚上风声乍起,树叶瑟瑟作响,我们就吓得靠紧外婆不敢 吱声,哪里还敢出门看嬷嬷呢? 后来,先是南端迁了墓地、奶牛棚,渐渐地农田越变越少了。突然,有一年农 田上盖起了几幢四层楼房,楼房底层开了几家商店。母亲非常兴奋,带着我们去参 观了一回。我们不满足,瞒着母亲去买了几颗泡泡糖,一路吹着泡泡跳跳蹦蹦回到 了家。 北端变化大些,有了文化宫、小商店、旅馆、徐闵线起点站。逢到夏季的夜晚, 我们悄悄地溜进文化宫,女孩子追萤火虫,男孩子捉蟋蟀,倒也挺有趣的。 路也开始变了,先是石子路变成了柏油路,接着,柏油路拓宽。文革后,我去 了农场。三年后,我背着行李调回了上海,突然,一辆56路公共汽车由南而北驶来, 我傻了眼,伫立在路旁,静静地候着第二辆、第三辆。回到家,还没开门,邻居们 看见我从农场回来,不说别的,一个个兴奋地对我说:“看见吗?我们这儿通车了。” 通车后的天钥桥路开始热闹起来,小汽车、卡车络绎不绝,马路两旁的矮平房 渐渐少了,徐家宅院还静静地卧在那儿。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成家了,搬到了上海的另一头“东区”。路远了,来得少 了,下了车,就尽量走近路,穿小弄到娘家,也忘了看看这条路。 突然,有一年回娘家时,15路电车停在了天钥桥路的北端路口,下了车,我蒙 住了,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竟然一点都不认识了,沿街的 小店拆了,徐闵线终点站迁走了,高高的旅馆也拆了,取而代之的是汇联商厦、西 亚大酒店、银行、煤炭科学大厦、证券交易所、邮电大楼,各式自选商厦,西式的 面包房、布店、服装店、理发店……一应俱全。又一次拓宽后的天钥桥路上,原先 几条蛰居的小石子弄都拓宽变成了柏油马路,电车、汽车、轿车不断穿梭。我来不 及去娘家,带着孩子由北至南,沿着孩时“考证”的路线足足走了三小时,还只是 走马观花式的。当孩子沉浸在汇联商厦儿童城的滔滔不绝的描绘中时,我的心止不 住颤动起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天钥桥路的“桥”上。 突然,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天堂”:偌大的,法式的街心花园替代了铁栏栅 围起的肇家浜,新六百商店、大千美食林、地铁站商城、东方商厦、太平洋商厦、 徐汇文化活动中心,错落有致的万国建筑群,几十种车子飞驰而去……我忽然想起 小时候寻找仙童进“天堂”的愿望,如今,梦想成真。东方商厦大厅里传来了阵阵 悠扬的琴声和着华丽的万国建筑,我的身心似乎飘起来了。 许久,我慢慢地朝娘家走去,以前引以自豪的启明新村忽然变得那么矮小、那 么破落、那么碍眼地缩在高楼大厦中。徐家宅院不见了,围墙里不时传来挖土机、 打桩机发出的轰鸣声。 我突然感慨当初为娘家的路起名的人,尽管这一切是后人做的,是几十年后实 现的事,可是能在五十多年前,上海西区小镇旁的一片废墟上,为一条小小的石子 路起这么个充满憧憬的名,却也是件了不起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