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时候最爱看外婆裹小脚,那长长的白布从脚尖慢慢往后裹,把那“三寸金莲” 裹成个“长脚小粽”,那情景令我好生羡慕,便央求外婆给我也裹一下。外婆苦笑 着说:“真要那样,你哭还来不及呢!” 念小学时,我贪玩。放学后,书包背着,去同学家玩。外婆看见弄堂里有学童 出现就开始盼着我回家,而我一玩就忘了时间,于是,外婆就到我常去的几位同学 家寻我。同学家的楼梯是木制的,外婆走路力在后跟,一上楼,那“咚!咚!咚!” 的声音就提醒了我,我正玩在兴头上,不肯回家,忙躲在门后,同学便倚在门口, 待外婆一问她,她就撒谎说我不在,外婆也不再问什么,那双小脚又“咚!咚!咚!” 地往回走了,我们又玩开了。回家时,天已黑了,外婆急着催我吃饭,似乎别的不 再记起似的,我当然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年中学毕业时,我被分在市郊农场。我看外婆难受,就对外婆开玩笑:“外 婆,您不是喜欢吃蟹吗?那地方产蟹,以后我可以常给您捎蟹来的。”外婆怎么也 想不通,要我陪她去学校找老师论理,我不肯,她便叫母亲陪她去了。我家离学校 有四五里路,当时没车可乘,她硬是支撑着那双小脚赶到学校。老师那儿没有讲通, 于是,她又抹着眼泪气呼呼地挪回了家。第二天,她那双小脚肿了,可她却没有叫 疼,流着泪,怨着老师。以后的十多天里,天天如此,仿佛我一去,便不能回家似 的。临走那天,她硬是要送我,“咚!咚!咚!”地赶到吴淞码头。待船开远时, 我还看见外婆倚在石栏杆旁抹着泪,我的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那时,外婆已近七 十了。 十多年后,我们几个外孙、外孙女一个个离开了娘家,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 自己的孩子。外婆因为年纪大了,小脚肿痛而不再出门,常常倚在窗栏边,眺望着 楼下弄堂里的变化。我们回家走进弄堂,她便激动得什么似的,此后,一直陪着我 们聊长叙短,此时的她是那么的神采奕奕。临到我们离家时,那双小脚又挪动着忙 开了,把亲戚送给她的零食一个劲地往我们包里塞,然后,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直 到我们的身影渐渐地消失。 九零年的国庆,我们想带外婆去观灯,可那时已经封路了,我们就借了辆手推 车准备推她去。可她却怕连累我们,不肯去。我们死缠硬磨了好一阵,她才整理一 番随我们去了。从徐家汇到外滩来回长达四个多小时,外婆一直端坐着,静静地默 记着沿途的灯景,眼光里充溢着自豪和幸福。以后,每每亲戚来访,她总要提及那 段往事,总要夸外孙女事事想着她,外孙女婿办事诚恳,我们听了好一阵内疚。 电视普及后,外婆喜欢上了电视节目,总是静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一个节目, 一个节目地接着看,一看就是好几小时。从那里,她走近了世界,从那里她的人生 丰富起来。每当见到我们时,她就把那些电视节目中的大事、有趣事,一一地告诉 我们。我们很惊喜外婆知道得那么多,可是心里也产生了些许痛楚,想想外婆如果 不是小脚,她能直接在外面坦然地走走,她离世界就会更近点了。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九四年的一个晚上,外婆看了两三个小时的电视,扶着 藤椅站了起来,突然,那双小脚麻了,没有感觉,不能站稳,她的腿软了,歪歪斜 斜地倒了下来……外婆的右大腿骨折了。 骨折后的外婆躺在了床上。三个月后,骨接好了,大家都劝外婆锻炼,外婆也 这么想。可是年事已高,又是小脚,怎么也动不了。外婆渐渐地放弃了锻炼,我们 也渐渐地发现外婆确实难以锻炼了,外婆的那条受过伤的腿短了,那双小脚萎缩了。 外婆只能躺在床上,或是被抱在躺椅上。我们去探望她时,她总是伸出手,握着我 们,告诉我们,我们的父母是多么地不易,她拖苦了我们的父母,要不就静静地听 我们讲外面的世界……过新年时,我们的孩子去时,她还用一只颤巍巍的手,从枕 头底下摸出一个个红包给曾外孙辈,那时候,我感到外婆的眼中是一种强抑住伤感 的笑容,我们的心里很酸苦、很无奈。 外婆躺在床上近四年,她的全身器官逐渐、逐渐地失灵了,但是,见着她的人 还都说她美,说她秀气。渐渐地,外婆很少说话了,她整天静静地想着什么,也许 她在回放她的一生。那双小脚呢?即使再热的天,总是藏在被子里。 九七年的劳动节,外婆已经有两天昏迷了,我们离开时与她告别,外婆的嘴张 了下,床单里的小脚抽搐了一下,仿佛告诉我们,她的脚痛,不能来送我们了。我 们以为,外婆还会醒过来的,没想到那天竟是和外婆的诀别。 外婆走了许多年了,现在,我每逢看到街上小姐们穿着长长的尖头皮鞋时,我 就会想起外婆用长长的白布裹小脚的情景。外婆的母亲为了外婆的前途,裹了她的 小脚,这一裹,九十多年,害苦了外婆,也害死了外婆。如今,一些小姐、女士, 为了时髦穿起了窄窄的、长长的尖头皮鞋,不很舒服,不过一时的风光,为它受些 苦,也认了,反正,时兴的东西,都是一时的,不舒服也很快会过去,不像我的外 婆,会为它付出一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