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辈子吃的肉,用车载船装来形容也不过分。 形容归形容。爱吃猪肉的人,老猪身上的东西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除了猪毛 猪粪,谁没尝过?如今,吃腻了山珍海味的城里人,还会邀朋约友绕山转水到乡下 寻“全猪汤”。 猪给我们提供的营养,让我们能想会说能跑会跳精力充沛精神百倍。我常想, 吃猪肉的人,又为一身奉献的老猪做了些什么呢?乡里人养城里人宰,营养所需, 养就为宰。在对猪的待遇上,养和宰扯平了。谁让它光吃不做呢?可是,也有令人 费解的事。农村人把养猪作为事业,城里人把吃肉作为需求。养的人吃得少,不养 的人却吃得多,公平吗?我敢说,除了农民,城里人有几个养过猪? 我养过!不全,只有半次。 现在的城里人,烧锅做饭洗澡洗衣,不是气就是电。即使用气,也多是电打火。 早把火柴给遗忘了。有的星级宾馆为了体现服务的档次,又把这尘封的历史翻了出 来。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中国人将四大发明中的火药传到西方,转过身来外国人把 他一技改,就变成了“洋火”,成了他们的发明。看来市场经济还真有不少学问。 我能养猪,靠的就是火柴。 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资料只能用计划来控制。当知青插队的岁月,火柴的供 应,城市人口每月两盒,农村人口每月一盒。知青是农村人口。 “当家方知柴米贵”。在农村生活过或当过知青进过牛棚的人大都知道,靠烧 秸秆儿的农民,火柴是最需要的。每日三餐,点灯做饭喂猪,都得靠火柴。我生活 过的山区,几十里陡峭的山路,交通又很落后,豆腐都会成肉价。那里的农民,靠 山吃山,祖祖辈辈都烧柴草,没有一家烧煤的,送他煤也可能不会要。当然,有煤 资源的地方不一样。 有一次回家“探亲”。姐夫走后门给我弄了一大封火柴,整200 盒。计划经济 的年代,拿到这么多紧俏商品,如获和氏璧。带回乡下,我竟成了原始交换的大赢 家。 农民老王,一家十几口人,没分家。他家养了一头大母猪。那年运气好,一胎 产下九崽。全家人忙来忙去,都成活了。听说我带了火柴回来,他第一个跑来找我 “兑”。 年轻气盛的我,趾高气扬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摇着蒲扇,跷起二郎腿,一副 黄世仁样。 “我不卖!倒卖计划商品,你还不告我投机倒把?用东西换。”我说。声音斩 钉截铁。 “你要换啥子东西吗?”他怯怯地说。 “吃的!” “我家也没什么好的啊?” “腊肉!” …… “怎么样?”见他没开口,我凑到他耳边问。 “儿媳妇刚生了小孩儿。今天早上,最后一块已经煮给她家来看她的人吃了。” 他一副沮丧的样子。 屋子里静下来了。屋后的松林中,布谷鸟在不停地鸣啭。 “你早一天回来就好了。”他见我无动于衷,又说,“要不,我拿猪崽给你换? 这一窝猪崽再过两天就可以离娘了。” 见我没反应,他又解释:“养得好点儿,到年底就可以交国家二级,那时候你 可得五六十斤肉,比换腊肉划算。如果你愿意,九个猪崽随你挑选。” 我用100 盒火柴换了他最大的一头小猪。 离娘的小猪本该喂一段时间精饲料,可当知青,一贫如洗,哪来精饲料?不到 半月,小猪长长了,重量却轻了。 当时政府有规定,知青养猪,猪有照顾。队长了解到我们喂了猪,到公社去为 我们争取了30斤糠皮。 养猪靠勤。知青普遍比较懒。我们上山打一次猪草,起码就要喂半个月。猪草 臭了,生蛆了,其臭难闻。我仍然加上糠皮继续喂。那30斤救命的糠皮,我们足足 用了三个月。 农民养猪在猪圈,我们养猪在家中。 队上修房,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干打垒,草屋顶,一室一厨。大门是用鲜松 树做的双开门,干后变形,就像唐吉诃德大战的风车。干打垒的墙,缩水裂缝,拳 头都能伸进去。没有猪舍,没有厕所,乡下生活近十年,都是满山遍野如厕。猪到 我家,可想而知。 没有猪圈,只能敞养。敞养的猪,只好敞放。 红薯种发芽,小猪就开始去偷食。“简直是一野猪!”贫下中农很有意见。 意见归意见。队长发话了:“谁叫当时队委会多数人不同意给他们建猪圈呢!” “他们呢,也不容易。现在养都养起了,你们当时又不给人家建猪圈,有什么 办法?我们又要鼓励人家扎根,又不给人家条件。再说,一个队还养不起一头敞猪? 谁有意见,谁领养去!”队里最有威信的赵幺爷抓过一个秧头,站在田中说。 没有人再吱声,大家都埋头插秧。水田里一阵沉闷,只有田坎上缺口流水的淙 淙声。 小猪有了合法身份,便更加放肆起来,一日三餐都往红薯地里窜。它很懒惰, 也很聪明,天生的愚蠢在它身上好像完全消失了。 红薯藤封林的时候,每天早晨,小猪就去最大的一块红薯地走一圈,一个时辰 不到,腆着肚子回来了。红薯生长的那几个月,我们的小猪也随它健康成长。这让 我们少打了好多猪草,减少了好多好多养猪的程序。 白天,它几乎都是吃了就睡,睡了又去地里吃。晚上如果饿了,还要出去走一 趟。如果我们在屋外乘凉,它会跑到你脚边,让你给它找身上的跳蚤。 养猪的活儿减轻了,可敞养的猪野了。 第一次听见雷声,它吓得满山乱窜,一会儿就不知去向。雨后满山遍野都找过 了,就是找不着。我们还以为它被比它更野的野兽吃掉了。没想到跑出去了三天, 又回来了。只是满身的泥,就像将要放在火上烤食的乳猪。 让人气愤的是,把它关在家里,它就爬上我的床,洋洋得意地睡在我叠好的被 子上。而且还用它的臭嘴,在我的蚊帐上像盖公章一样,密密麻麻盖了一圈唇印。 小猪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中慢慢长大了,向国家交售毛猪的发展趋势初露端倪。 不过我没能等到宰它的时候。 “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要到了,我们要回家过节。猪肯定不能像狗一样 可以托养。想来想去,还是物归原主。我们把小猪退回了老王家。一称重量,85斤! 老王给了我60元钱。除去火柴的成本,我还真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