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乾是我念大学一年级时崇拜的偶像,也是我开始初晓人事、胡乱崇拜并坚持 至今的唯一一位中国人。 1979年我年满十八,侥幸考进北大国际政治系,终于开始第一次有价值的人生 崇拜。那年我在未名湖司徒雷登故宅正东发现有座斯诺墓,斯诺是伟大领袖屈指可 数的美国朋友,自然属于崇拜之列。据系里老师介绍,斯诺半个世纪前来中国参加 革命,先在燕园教书,后投身学生运动,再潜入延安,直到文化大革命被毛主席请 上天安门。20年前的北大国政系还很时髦,老师中有声震华夏的“梁效”,同学们 大多在广阔天地经过风雨,个个文韬武略期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唯有我胸无大志 驰心旁鹜,整天沉湎于武器、弹药、战争史,梦想当格瓦拉式的革命英雄,天长日 久连老师也发现我朽木难雕:既无政客的城府,更不是当学者的材料。唯一可取之 处是笃信国际主义,对参加世界革命的里德、斯诺、卡帕顶礼膜拜。老师以为我根 红苗壮,殊不知我自幼游手好闲东游西逛,自然对走南闯北以革命为业者肃然起敬。 斯诺不仅追逐热门新闻,而且热衷一切有价值的进步事业,这更令“爱管闲事” 的我神往。为勉励后人热爱生活尊重历史,斯诺还立下遗嘱把自己遗骨埋在北大, 继续充当民主科学的种子。由此我才知道记者不仅可以留下一部战争编年史,更可 以留下一种精神。从此我把斯诺、里德和阵亡的卡帕视为人生偶像,每次下课路过 斯诺墓,都不忘献上一花一草以示缅怀。北大是中国民主科学的始发圣地,可正如 民主科学在中国步履艰难一样,想在中国全盘效法卡帕、斯诺,总有点隔山取火。 幸亏斯诺亲手带出一位中国徒弟,由于赋予了西方思想,中西合璧土生洋长,终于 成为跨越时空的世界级记者,这就是萧乾。 萧乾一直到现在都感激斯诺:“我学新闻也是受了埃德加> 斯诺的影响。当时 我在大学英语系读书,斯诺先生是新闻系的教授。自与斯诺先生接触后,我感到执 教英语的局限性大大,大学三年级时,就从英语系转到新闻系。”“从斯诺的一生 可以看到一个新闻记者决不仅是一个热门新闻的追逐者,对于世界事务决不能作壁 上观。他必须认真观察,通过表面现象透视到本质。他必须侠肠义胆,坚决站在受 欺压者一边,揭露邪恶,反对横暴。他的职务是报道,他更加神圣的职责是扶持正 义、捍卫真理。”至今萧乾回忆创作欲望最旺盛的时期,还念念不忘木名湖学生时 代。当时他为节省住宿费搬到湖边六楼,人多屋挤,就躲到湖心石舫上去写。我为 应付考试,也常去石舫背《苏共党史》,可总没有萧乾讲过的那种“脑中冒出的灵 感”。 20多年弹指过去,沧海桑田,我已从“而立”奔向“不惑”,可年后九十的萧 老仍然是我“勇敢诚实”信条的楷模。穷其原因,大概唯有对萧乾的崇拜发自内心。 沈从文教授把萧乾称作“生气勃勃勇敢结实的都市里的乡下人”,由于我们情趣接 近又同属劳苦大众,亦友亦师才保持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