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一直认为萧乾属于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勇敢男人。战争是表现勇敢,承担责任 的最佳机会。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欧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他亲历了两次轰炸 伦敦,随美4 军挺进莱茵河,还是攻克柏林后首批进城采访的战地记者。我这里讲 的勇敢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明知有危险而临危不惧;二是内心自由不受金钱权力等 物欲的驱使。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疲惫不堪的萧乾满怀着赤子之心回到祖国,看到国内 腐败甚为愤懑。“余以人民利益为至上,国家利益为第二,党的利益为第三。”为 躲避迫害,萧乾佯装洋人以“塔塔木林”为笔名,抨击社会不公。呼吁:“民主在 中国不再是专供玩弄之名词,而应变成一种上下共同持有的态度!”“民主的含义 尽管不同,但有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那便是容许与自己意见或作风不同者存在。” 他还呼吁文艺界应该“为祖先为子孙,替窒息而枯涸的文坛开条生路,想法增加作 品的销路,保障其著作版权,减少官方登记的留难……把笔放到作品上,以知其不 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写下这一辈中国人民的希望与悲哀、遭际与奋斗,使文坛由战 场而变为花圃:在那里,平民化的向日葵与贵族化的芝兰可以并肩而立”。 1946年萧乾借英国文豪萧伯纳年逾九十、生日那天还为原子问题向报馆投稿之 事,批评中国文人不该在国家贫血、国民神经襄弱的国情下以权威自居,劝辄操办 五十大寿,劳民伤财,腐蚀民众。无意中开罪了操办五十大寿的“文艺界的最高领 导> 郭沫若,引来飞来横祸。郭者祭起红色大旗,将沈从文斥为”桃红小生“、来 光潜贬作”蓝色警察“、萧乾则沦为反动的”黑色鸦片“。郭老写道:”什么是黑? 人们在这一色下最好请想到鸦片,而我想举以为代表的,便是《大公报》的萧乾。 ……舶来品中的阿芙蓉,帝国主义的康伯度而已!摩登得很,真真正正月亮度都只 有外国的圆。……钻在集御用于大成的《大公报》这个大反动堡垒里大量发散其为 幽渺,微妙的毒素“。 1957年萧乾与几十万知识分子因右派沦为次等国民,一去22年。“中国向来对 活人刻薄诋毁,对死人忠厚宽宏。”“越是对有能力、贡献大的,下起手来就更凶 狠,株连起来也漫无边际。”可勇敢者萧乾从未在训斥面前低过头,“继续为这个 东亚病夹挤脓、剜疮、清除积垢”。“尽管自己不是马列学院的毕业生,手里什么 地图都没有,可作为普通中国人,更希望自己的国家摆脱贫穷愚昧。”“人类历史 绝不是命定的,它是由有脊骨的人们用血肉筑成的。”“和平时期的冷静,坚定, 尽责比不上战士的英勇,可的确是好公民的起码品德。” 1999年2 月4 日,北大老学长张中行做九十大寿,管鲍之交、鱼龙混杂,我夹 杂着与张中行、启功,王世襄、钟敬文共坐一桌。席间张中行列数居京老友沧桑飘 零,我插话说前一天去看望萧乾,他由于大面积心肌梗塞、冠心病、肾功能衰竭等 病,已经在北京医院住了一年有余。一句话引得诸位九十老翁唏嘘不断,说这都是 由于年轻时为国九死一生,不懂保养,过分透支了生命。人到中年,连连反右文革, 在牛棚喝了太多脏水,切去左肾……看着诸者摇头晃脑感慨万端,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师萧乾在文化界著名耄耋老者中竟有如此好的口碑。启功老对我苦笑道:“我是 满人,满人是胡人,胡人是胡说八道之人,代表不了主流社会。萧乾是蒙古人,蒙 人和满人—样都是胡人,在今天时髦社会都属于北方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