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我不仅崇拜萧乾九死一生的人生,更崇拜他坦然面对死亡的超然态度。他 镇定地把庄子“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与英国诗人约翰> 邓恩“人的一生是一 种死亡过渡到另一种死亡”联在一起,把人生说成是生生死死的连环套。文革“黑 色的世界笼罩头顶时一度把死亡看得比生命更美丽”,他索性吞下一整瓶安眠药, 结果被人发现后送至隆福医院强行洗胃,自杀未遂。尽管我师萧乾归根结底是热爱 生命的,可这匹识途老马已经预感自己走到生命的尽头。1999年1 月27日,萧乾按 中国传统给自己过了虚岁九个大寿生日,朱镕基亲笔致贺:“我在中学时期,先生 就是我的文学启蒙人之一。先生毕生勤奋,耕耘文坛,著作等身,为中国的文学、 新闻、翻译事业作出了宝贵贡献。”其时已死过几遭的萧乾大概再次听到了死神的 脚步。 1999年2 月3 日是星期三,按星相学每逢三六我逢凶化吉。在此之前我大病住 院一直没敢去看我师萧乾,原因之一是怕两个病篓子互相交叉感染;二是由于朋友 嘲笑我命硬妨人。因为我采访过的陈岱孙、潘国定相继过世,吓得我九十岁的姑父 邓广铭不敢让我去医院看他。直到我手术、住院、获释出院,才获悉邓广铭教授已 然仙逝,我这才恍然国宝们相继陨落与本人无关。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敢贸然参加 我师萧乾的九十华诞。偷偷查了皇历,择良辰吉日,去北京医院看望萧乾。 辗转找到北京医院D214病房,我全身紧张不敢敲门,担心贸然前来,萧老耄耋 之年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倒霉蛋。我轻轻推开房门,只见我师萧乾仰面朝天躺在昏暗 的病房里,原本仪表堂堂的大汉,已缩成一个小老头。病房内四季挟洗衣服、咸菜 腐乳一应俱全,一双破布鞋摆在床边。 听到人声,萧老睁开睡眼,喊着“唐者鸭”一脸委屈地坐了起来。由于他鼻孔、 四肢插满了各种管子,只得把起居生活固定在管子长度的范围之内。萧老熟练地捋 顺管子,侧身蹭到沙发里,坚持坐起来听唐老鸭讲讲外面的事情。他见我掏出照相 机,竭力想拔除鼻子上的细管,做出英武之态,但旋即就放弃了努力。他让我不要 在他身上浪费胶卷,省下胶卷去拍普通人。他还要求我永不停息地闪击,“要想办 法重返中东,实现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梦想”。他不顾自家病危,反倒关心我的 病情,问我何时可以恢复工作。我说我正像神农皇帝一样遍尝百草,一位中医给我 开的药方竟是每天活吞四个麻雀头。萧老听罢大笑,说国术历来如此,他自己十岁 前也喝了不少兑香灰的圣水并囫囵吞下一只活癞蛤蟆。提到蛤蟆我向萧老吹牛,说 我可以一整天不喝不尿,这是多年追逐新闻锻炼出来的特异功能。萧老闻言连说不 可,当年他被押送渤海劳改,十凡人合睡大炕,众人劳累一天,起夜颇不得人心, 为免犯众怒少惹乱子,他干脆每天午后滴水不进。当时他颇为得意,以为找到人生 窍门,谁知日积月累盐碱水在肾里结成一块块碎石。直到十几年后偶然照X 光,左 肾阴影,才发现一大簇肾结石,最大的已有蚕豆般大,手术开刀从此失去一个左肾。 说到这里,萧老已经衰弱得不能再讲下去。“唐老鸭,现在只能你说,我听了。” 说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见我没有动静,他催促道:“快说!唐老鸭,我在闭着眼 睛听呢!”我强忍泪水抖擞精神,向我师报告独自驾车环美采访的经过,讲一个礼 拜挨三次骨穿,讲《我钻进了金字塔》《我从战场归来》一路畅销已经累计卖了几 十万本……萧老嘴角嚅动:“五年前,我就说过你行。”当我毫无遮拦地比较中国、 中东、美国文化风物时,他喃喃自语:“你胆真大。或许你更应该重返中东,或许 能为人类干点儿大好事。”临别,我蹲在我师膝前,拉着他柔软的手,问他需要什 么吃的,我下回带来。他说:“给我带些杂志,你看过的旧杂志就行。”临出门还 不忘再次提醒:“千万别忘了重返中东,再来一本《重返伊拉克》。” 想不到这一别竟成永诀,那天我顺手拍的几张照片,竟成绝照。次日我师萧乾 不幸摔倒,从此昏迷,1999年2 月11日18时仙逝于北京医院。就在萧老逝世前一天, 《北京晚报》还发表了他最后的一篇散文:“在医院的这两年我经常想到死亡这个 词,人在一场假死之后,就能正确地面对死亡了。死,使我看透了许多,所以从1979 年重新获得艺术生命之后,我就对自己发誓要跑好人生的最后一圈。” 同天,汕头89岁的小学教师萧曙雯突然梦到萧乾,萧老太太是萧乾长篇小说《 梦之谷》中“漂亮的大眼睛的潮汕姑娘”,是萧乾的初恋情人。“那天我突然做了 梦,梦见萧乾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过了几天就有一位朋友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 息……我一直都在寻找刊登这一不幸消息的报纸,一直都没有找到。” 早在20年前萧乾已经为自己拟好了墓志铭:“死者是度过平凡一生的一个平凡 人。平凡,因为他既不是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个坏蛋。他幼年时是从贫苦中挣扎出 来的,受过鞭笞、饥饿、孤独和凌辱。他有时任性、糊涂,但从未忘过本。他有一 直良知的灯,它时明时暗,却从没熄灭过。他经常疏懒,但偶尔也颇知努力。在感 情漩涡中他消耗——浪费了不少精力。中年遭受过沉重打击,如晴天霹雳。他从不 想做官,只想织一把丝,酿一盅蜜。历史车轮,要靠一切有志气的中国人来推进, 他也希望为此竭尽绵力。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志向。他是微笑着离去的,因为他 有幸看到了恶霸们的末日。” 1999年2 月24日,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著名作家,记者、翻译家萧乾同志追 悼会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著名记者爱泼斯坦,前北大校长丁石孙、书法家 启功、剧作家吴祖光、遗孀文洁若、子萧驰、萧桐等出席。我为我师萧乾拍下了最 后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