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个游客,分别穿着大红、明黄、湖蓝的羽绒服,鲜艳夺目。他们在松赞林寺 的台阶忽上忽下,穿堂入室,东瞧西看,但神气上都显得小心翼翼。天气冷,又是 清早,游人极少,松赞林寺静立,肃穆、神秘,佛像、唐卡、香台、经幡、转经筒 ……构成了他们完全不熟悉的一个世界。 突然他们站下了。 前头有一个年轻喇嘛。这是他们在寺内遇到的第一个喇嘛。 喇嘛很年轻,在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领不带袖的红色布袍,斜着裹一条薄 薄的红毯子,另一个肩膀则完全裸露着。那个喇嘛并不剃和尚那种锃亮的光头,只 是把头发全数剪了,留着黑黑的头发茬子,因此他的头颅显得沉黑结实。上面的五 官也沉黑结实,浓眉乌眼,短而厚的狮子鼻,嘴却生得小,像孩子似的往前嘟嘟着。 这样的五官拆开来单个看,几乎都未必中看,然而,合在一起,却叫人觉得他 生得好看,尤其是他那身红色的袈裟配着他黝黑的皮肤显得特别入眼。这样一个红 衣喇嘛在一个土黄泥墙的屋子前走来走去,让他看上去像置身一幅色调沉稳的油画 里。 那几个游客一起看住了。 可惜这几个游客自己不知道,若再拉开一段距离看,那样他们大红、明黄、湖 蓝的衣服,倒像是溅在这幅古典气息油画上的几个色点子。 年轻喇嘛大概是个杂役,正做着早晨生火煮茶的工作,他从门廊的楼梯后间往 一个侧厢房里搬劈柴。许是见那个喇嘛年轻谦卑,面容温和,那几个游客放胆跟他 走过去,一起拥在人家门口朝里看。那是间侧室厢房,长长的一间,沉在昏暗的屋 底有张铺,旁边并堆有杂物,显得凌乱。但前半间明亮清洁,因为朝东有一个大窗 子,窗前安着个大炉子,炉子周边有坐处,是靠墙放的一横一竖的木头坐柜,上面 还搁着布垫子。在两个坐柜直角接头处,搁着个角橱,角橱里面放着些杯盏茶壶。 角橱顶上供着佛像,是一幅放在镜框中的画像,镜框上缠了根白色哈达。佛像 的两边各有一小瓶塑料花,前面一个小盘内则盛着三五只水果作祭献。 那几个游客这样公然地围观,年轻喇嘛不作任何表示,却也不主动跟人搭话, 他只是埋头做事,一根一根把手里的柴火塞进炉膛。炉膛很大,一抱柴火竟未塞满, 他就又出去搬柴。那几个人在门口挡了他的道,喇嘛就默默站下,垂下眼睛等着。 几个游客就嗤嗤地笑着让道,并且问: “我们可不可以照你的房间?” 喇嘛就朝他们抬起眼睛,温和地说,“可以。”但并不朝他们笑。 几个游客听到这一声,窸窸窣窣全都取出相机,跨进房间,朝各个方向一通乱 照。 喇嘛继续往炉膛里塞劈柴,火舌已经开始在舔新柴,顺便也在喇嘛的额头和鼻 梁上刷上了一层红色。喇嘛凝神向火,仿佛身边无人。几个游客反倒有些窘了,口 中便讷讷地道谢,朝门口撤离。这时喇嘛却从炉子前头直起腰,主动开口:“那边,” 他指一指正面的佛堂,“你们有没有照相?” 游客赶紧说:“没有,没有。” “对,那里边你们不要照相。” 其实他不必说,松赞林寺各处佛堂门口都贴有告示:“寺庙内不要照相”。这 几个游客倒还不敢犯规矩。 “为什么不可以照里面?”红羽绒服大胆问。 年轻喇嘛对他看看,只简单回答道:“不要照。”口气平静,单纯。 走出来,几个游客都伸胳膊动腿,长长地出气,那是受了一阵拘束之后的自然 反应。大家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明白各自心头涌动着共同的奇怪感觉:喇嘛那么 年轻,比他们中间谁都要年轻,又不曾拒绝人,又不曾为难人,怎么地仿佛叫人怕 了他一般。 这三个游客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事业有成,走到哪里都受着人的抬举, 年轻喇嘛的旁若无人,安然自在,让他们觉得很不习惯。 “他们……喇嘛们……其实也没有什么,现在,喇嘛也好,和尚也好,不过就 是一种职业。”明黄色衣服说。 “对啊,就是这么回事嘛,倒跟真的似的。喂,你们注意到没有,他的柜子顶 上还搁着可乐瓶子呢,就在佛像跟前。”红羽绒服说。 “有这种事?” “我特意照下来了……瞧,瞧嘛,这一张……瞧,我没胡说吧。” 大家凑上去看数码相机小荧光屏上的图像,果然在橱顶搁佛像的地方,那盘水 果的边上,有两只塑料的可乐瓶子明白无误地竖在那里。大家都“噢”一声。那一 声中有松了气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人人对此都觉得挺满意似的。 越往里走,喇嘛越多。那几个游客先头那种有些敬畏的拘谨消失了,已经开始 带着挑剔的眼光去看他们。他们不费事地发现,有些喇嘛在布袍里穿着套头绒衫, 绒衫上印着SPORTS的字样,脚上穿的也是时兴的运动鞋,而且他们注意到喇嘛们几 乎个个都穿这样的运动鞋。他们又嗤嗤地笑了。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气温略微温和,游客渐多,游览的气氛就浓厚起来。这几 个游客开始换上了平常心,吆喝着四处照相,聊天,喝水,吃东西,散着脚把松赞 林寺的拐弯抹角,犄角旮旯全都走到。最后不觉已经走到寺院的最高处,一登上台 阶,毫无防备地,哇!顿时满眼的耀眼金光———他们走上松赞林寺最高的金顶了。 坡形的房顶满满铺了一层金箔,屋脊上面装饰着金刚、神兽、瑞鸟、宝瓶、法 轮,件件都包了金箔,精致耀眼,恰又是个大好天气,阳光直射上去,整个房顶根 本就是一整块闪闪发光的金子!那几个游客看得直眨动眼睛,喜得不停地照相,照 单个的、照成双的、照全体的……天知道他们怎么那么爱照相哟。每张照片里他们 都让自己戳在金顶前头,那个神圣的金顶衬着这些个红的,绿的,黄的人物儿,退 到背景里,前景上的人物全都露出一张大大的脸,一副美滋滋的表情……至于这个 金顶是什么意思,下面那些居处简陋,衣食清淡的喇嘛们为什么肯这样完全不惜财 力地装饰这个金顶,他们在崇敬什么,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死心塌地,这一切对尘世 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就全都没有人明白,也懒得去弄明白了。这几个游客都是那 种手头开着公司的人,过得阔绰而幸福。但凡见了人死,心里总会吃惊:咦,好端 端一个人,竟然会死掉,好奇怪啊。可是他们还好好活着,而且应该有理由更加好 好活着,瞧,人一死,什么都享受不到了,抓紧哟! 跟着有别的游客也上来了,有人对着金顶趴下磕头。红羽绒服赶紧收起相机, 也走到金顶正面,眼睛朝那两个看,示意他们也来。 湖蓝衣服却阻止说,“可不敢随便磕头啊,你不知道,现在在寺庙里,头是磕 不得的。” “那是为哪样?”另两个问。 “我有个朋友,带着一家子去旅游,一路见了庙就磕头,倒磕出事情来了。” “咦,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不会,他的孩子,跟着东磕头,西磕头的,后来出了一身的红疹子,满 满的一身啊,带了回来,左看看不好,右看看不好,什么进口新药,什么皮肤病专 家,什么没有试过,反正死活治不好就完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碰到一个懂 事的———别的我就不说了,只说他是个懂事的,他的身份不宜说———他说那孩 子惹上邪气了,一问,是跟着四处磕了头的,就明白了,关照孩子父母去哪里哪里 请一部手抄的佛经来,必须是手抄的,然后分着往东南西北四个角上烧了。你们猜 怎么着,孩子的皮疹,两三天就下去了,平复如初!这是我亲见的事……你们不要 吵……信不信随你们。那个懂事的人说了,现如今的庙里,早就不洁净了。去的人, 个个有欲望,只管向佛菩萨求这个那个,没有人真明白,佛菩萨立在那里是做什么 用的。” 红黄两件衣服一齐拿眼睛看紧了他。 “他说啊———那可是他说的!佛菩萨是叫人把得失放下,把欲望空掉……不 用做这种鬼脸哎……的确,这似乎难以理解……现在谁放下,谁是白痴,抢都来不 及哟,放下个鬼嘛……反正我是转述他的话,不过我觉得其中有道理的是———你 们猜怎么着……他说,现在的人不光不放下,还要求,求得越多越好,这些心思念 头,反而全集中到庙里来,庙原是该清静的,好,现在可没法清静了,反把个庙污 染得一塌糊涂。好,你去磕头,大人抵抗力强些,就罢了。孩子呢,哪里抗得住那 股子人欲,当然就染上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明黄衣服听了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红羽绒服却抢白湖蓝衣服道:“哈,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时候你也学得这么 神神鬼鬼的了。不要扯这些鬼话,我是不信的!来,我们不要理他,”红羽绒服扯 一扯明黄衣服说,“头是要磕的,大老远地来了,又是这么所大庙,庙大香火旺, 肯定灵验。只看这么金灿灿的一大片,哪怕只求一小角呢,就能是你滚滚不尽的大 财运喽……好,就算他刚才说得没错,可是你瞧,先前那些黑乎乎的庙里头……我 们可都没有磕头,可不是一个头都没有磕吗?别傻,这里是不一样的———要区别 对待嘛,肯定是不一样噢!瞧这里青天白日的,朗朗乾坤啊,任是什么邪气能站得 住脚?再说,看看这眼前,这样子黄金万两的,到哪里找去?不求白不求,谁见了 不求啊,难道就丢了人了?心诚则灵,我就信这一句话,别的才不管……好,好, 随你们的便,我发大财时,你们不许眼红。” 红羽绒服说了这一篇,义正词严,自管跪了,正对着金顶一头磕下去,把屁股 撅得老高,好半天不肯放下去,磕了好个肥大长头。明黄衣服是个随和性子的长脸 汉子,虽对湖蓝衣服的话点头同意过,但红羽绒服的一席话也让他觉得大有道理。 不用费事,他就相跟着马上也跪了,捣蒜似的,把头连磕了三七次,也不肯就 站起来。 湖蓝衣服叉手站着,愣是不曾磕头。想是他已经放出话来,不好自相矛盾的。 但红羽绒服的一番话,未必不曾打动他,在那两个都跪下磕头的空隙里,他就 让自己站直了,悄悄合了双手,默祷一刻,赶在那两个站起来前,恢复叉手原样。 三个人往下走时,都笑嘻嘻的了———各自都有放心的理由。走着,红羽绒服 眼尖,看见什么了,嚷动起来:“瞧瞧这个……” 在金顶后屋檐下漆着红漆的檐条上,以及檐条下面的青砖上,刻写着各种各样 游客的留言:“保佑我考上四中”,“求求了,叫芝芝爱上我,别爱上那个混账!” “菩萨保佑,财源滚滚!”“磕头祝福,病去消灾!”“佛菩萨,我要一个爱 人!” “许一个愿:叫姓赵的混蛋从我的公司里滚蛋!” 三个人看了,都笑起来。 红羽绒服虽笑,却一地里四下看,湖蓝衣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拦他:“算了 算了,这种小儿科,你也要理会,不怕失了身份,别人好歹都叫你袁总呢。” “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别人使得,偏我们使不得?这里是什么地方,金顶 啊!世界上几个地方能有?多少人能来?是你糊涂啊,一路上老是奇谈怪论,你以 为你是谁啊,你大得过菩萨去吗?大得过天去吗?大不过吧……还是的!留下句话 来,我看怪不错的主意……你想啊,佛菩萨每天经过,看见了,就容易记起你的愿 了,岂不是好。不然乱纷纷的一大堆人,一大堆愿,他能记得谁呢?” 这一次,明黄衣服不追随了,瞅着红羽绒服笑,然后跟湖蓝衣服两个撇下红羽 绒服先往下走了。红羽绒服过了好一刻追上他们,天知道他究竟在金顶留下了什么。 那两个倒不问,只说,“等你这半天了,喏,这就是寺里最大的殿了,等你一 起进去呢。” 松赞林寺最大的佛堂门口挡着块布幔,从布幔上看过去,里面黑压压的人。门 口站着一个喇嘛,好像是把门的,却又不看见他阻止任何人,凡要进去的,他都放 行。可是他却要在门口站着,好像只是为了把每个进门的人看一看。 红羽绒服伸头从布幔上朝里看看,说,“哎,都一样嘛,佛像啊,喇嘛啊,佛 像啊,喇嘛啊……你们烦不……”他突然诫了口,因为他看到把门的喇嘛就站在他 几步远,他慌得把眼珠子一转,忙转过去,可是一会儿又转回来,斜着眼睛看喇嘛。 这个把门喇嘛也是年轻壮实的,比先前那个生火喇嘛长得还要好看,是个完全 成熟的男子,眉眼之间已经脱却青稚的形容,另有一股说不出的特别神气。他站在 那里,安安静静,脸上不带任何好恶的表情。他不说话,可是他的眼睛却会说话。 在红羽绒服朝他看时,他也把眼睛对着红羽绒服,那双眼睛澄澈得惊人。在他 的眼睛前,红羽绒服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矮下一截子似的,这让他很不痛快。他对另 两个摆头眨眼睛摇手,压低声音说:“你们进去吧,我不去了,我在外头歇歇。” 那两人就讨好般地朝把门喇嘛笑,喇嘛不说话,亦不朝他们笑,只点点头,伸 手为他们掀开门口的布帘子,两个就踮着脚儿进去了。佛堂有些暗,进去了才看清 楚,里面差不多有百十个喇嘛当地坐着,不面对着正面供奉的佛像,却是在大殿两 边左右相对而坐,一排一排,每排跟前设一个长长的木头矮桌子,上面放着经卷, 经卷是藏文的。仔细看去,座中有极老的老喇嘛,还有极小的小喇嘛,都穿着红袈 裟,盘腿坐着。可他们并没有集体同在念佛,有人念也有人不念,尤其年纪小的, 照样也抬眼看人,而且随意转动身体。只那些极老的喇嘛都闭眼入定,嘴唇翕动着。 他们闭眼,兴许不是因为一心一意,而只因为他们太老,老人无事常把眼闭着 的,仿佛睁眼对于他们也是吃力的。原来这是他们休息时间,门帘掀起处,有喇嘛 提了个油腻的黄铜长大罐子进来,给坐着的喇嘛分送食物,身后跟着一个小些的喇 嘛,手里一摞黄铜碗。小喇嘛把一只只碗在桌子上排开,然后那个提桶的喇嘛就往 每个碗里舀酥油茶。这时候,喇嘛们都不动了,只恭恭敬敬地瞧着碗。大殿里显得 异常安静,连游客也不敢弄出声音来,仿佛面临仪式。直等酥油茶全部分发完,空 气才松动起来,喇嘛们都捧起碗来。只看喇嘛们捧着碗的姿势,喝茶的样子,就知 道,酥油茶对于他们必定是非常非常香甜的食物。 湖蓝明黄衣服不好意思盯着进食的喇嘛看个不休,就转脸看壁上的唐卡。但室 内光线很暗,唐卡上云山雾水,菩萨天人,纠缠往复,密密层层,叫人分不出经纬, 就不耐烦细看,而去看正面的佛像。在高大镀金的佛像之下,摆着三个镜框,里面 是宗喀巴、班禅、达赖等几个一等大喇嘛的像,他们大概分别是西藏红教、黄教、 白教的领袖……镜框下有说明,但字小光弱,两个人想着红羽绒服还等在外头,更 不耐烦细看了,草草转了一圈,不明就里,就出门去。出门时把门喇嘛依然为他们 掀帘子。 从殿里出来,却又不见红羽绒服,一地里寻他不着,最后总算在一个小卖部里 找见,他正兴致勃勃地在摆弄那些出售的佛珠,手镯,转经筒,但什么都没有买。 看见同伴了,不等他们开口,他倒先说话:“这些喇嘛,有什么好看!一辈子 坐着念经,闷死人了。我看他们挺……”他想说“可怜”,但先前的生火喇嘛也好, 把门喇嘛也好,那样眼光澄澈的形象活生生地挡在他的脑门前,“可怜”两个字, 竟公然违背他的意志,死活不肯出口,他的内心反抗着,最后总算吐出“……够呛。” “够什么呛?那是你说的,我看他们也许比你我好呢,百无牵挂。可我们呢, 市场销售啊,债务拖欠啊,老婆啊,孩子啊,房子啊,车子啊……件件都等着你我 往里喂钱,喂精力。对了,如果再来个把‘二奶’啊……哈哈,哎哟喂,那才真叫 ‘够呛’呢。”湖蓝衣服又要找他斗嘴。 “喂,你少来,”红羽绒服鼓起气来说,“我们那叫,那叫……乐在其中,其 乐无穷。可这些喇嘛哟,清静去吧,一辈子连女人味都没有闻过,惨了!人生乐趣 全没了……嘿,你羡慕,你出家嘛,谁拦你不成……你肯吗?不,我只问你,你的 那个小丽肯吗?哈哈哈……” 明黄衣服却打断他们说,“大殿里最前排高起的座位上的那个,是松赞林寺的 活佛。” 湖蓝衣服惊诧道:“有这回事?他什么模样?我怎么没有看到?” “一个很年轻的人。我也是听旁边游客悄悄地说,才注意到的……你笔直往前 走过去了。” 红羽绒服马上就伸手推他们说,“走,走,是活佛,倒要看看,嘿,看看去!” 那个把门的喇嘛还在门口,见他们回转来,早读懂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依然是 看一看他们,再把门帘一掀。他们一个个鱼贯走到大殿最前头,果然,靠近迎面佛 像的最前排,置了两个高出地面五六尺的专座,其中一张空着,另一张上坐了个相 当相当年轻的喇嘛。因为他年轻,也因为他着装并无任何特殊,竟叫人不曾留心到 他。但他的座位说明这个位置上的人肯定重要。那几人好奇地朝他看,但他始终闭 眼睛入定,完全面无表情。跟门口的掌门喇嘛比,他显得有些苍白孱弱,而且他生 得并不好看,这让人觉得不应该。 红羽绒服挺直了身体,面色开朗起来。大概他高兴地看到,那个活佛,不及他 魁伟不及他面色红润……反正,天哪,他看见活佛了。活佛……不过如此。嘿! 湖蓝衣服凑着他耳朵说,“听说这里的活佛也是转世从小寻来的,活佛一生一 世只管修炼,其他百事不管,修成之后只讲道传法,寺中行政俗务一概另有各种执 事喇嘛掌管———我是出门前,查了网看到的。” 红羽绒服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直了腿朝门口走,大殿里其他一切他都没看。只 在快出门时,他看到门口放着一个小台子,上面搁着个木箱,箱子底下衬了张白纸, 上面写着:捐款十元者,可以请开光佛珠一串。纸上堆着一小堆红绿石头串成的佛 珠。他拿起一串佛珠看看,和他在小卖部里看到的佛珠是一样的,可那边卖的,倒 要十二块一串。他略一迟疑,就把它放进羽绒服口袋了,他知道,这种小石头的佛 珠实在是不值几个钱的,他愿意拿上一串,是他对佛教表示一点应有的尊敬罢了— ——不能完全不理不睬地就走呢。但头就不磕了,因为理由显而易见……然后,他 朝另两个人看看,拿手指一指台子上的佛珠,意思是告诉他们也拿上一串。 但另两个人的眼睛被另一个目标吸引着,没有看他。红羽绒服顺着他们眼睛, 才注意到,就在小木台的一边,也就是大殿门口的正面,站着三个藏民,一个老头 儿,一个老太太,还带着个小小子。也许是本地人,也许从老远处来,他们的衣服 都有些灰扑扑的。三个藏民一个挨着一个,从老头儿开始起,轮着趴在地下朝上磕 头,上头便是泥金佛像,装在镜框里的大喇嘛们的画像,还有活佛坐着的方向。老 小三个一声不响,不朝喇嘛看,也不朝游客看,只管虔虔敬敬地磕过头,就往木台 上的木箱里塞进一两张钞票,却没有拿佛珠。捐过钱,他们也不马上走开,又默默 站了一回,老太太和小小子两个仰起脸看佛像,那个老头儿不看也不动,双手合十, 放在脸的前面,头默默垂着。那三位游客看不到老头儿的脸,只看到他的一双手, 那双手手指非常粗短,粗短到过分,但和微微垂着的苍老的头放在一起,有一种非 常非常质朴的表情,有一种石雕般的力量。那三个游客看了心中都一惊,立刻本能 地互相躲避着视线,赶紧踮着脚从藏民身边走过,匆匆钻出帘子。 那串佛珠就留在红羽绒服大而深的口袋底部,被带出了松赞林寺。 或许到换季时主人会把它从冬衣里取出来,跟其他杂物放在一起,渐渐就忘记 了———这是很正常的。或许他再也想不起来,就永远忘记在口袋的底部———这 对他还是很正常的。 三个游客花了整整半天时间游览了一趟松赞林寺,照了许多许多照片。但他们 并不知道,松赞林寺建成于1681年,至今已经有325 年的历史,历史上许多王朝比 它要短命得多。为什么一个寺庙,竟有这样长的生命?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持着这个 生命?这样的问题,他们当然不会去想。 所幸,他们都许过愿了。尤其红羽绒服还在金顶的红漆檐条上留了言,佛菩萨 会看到吗?看到了就来关照他吗? 这种问题,作者哪里答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