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稞人家”是一家小客栈。在香格里拉老城街口处,从石板路走进去不足50 米,左手边一条极短小胡同的尽头就是。那是个农家院子,门脸儿修得倒还体面, 很新的原木雕出个帽子似的门楼子,涂了清漆,显出木头黄灿灿的本色,煞是好看。 门楼檐下斜插出一个青布红狗牙边的令旗儿,上面用黑字写着“青稞人家”,谦虚 本分地垂挂着,一些儿不招摇。只是走进去时要小心脚下,地面压根儿还没有修缮, 车开上去,狂颠;人走上去,像接到命令一般,齐刷刷低头,踩着一块块七高八低 的石头走,仿佛走在河里。 门里头是一个长方形院落,朝南一栋两层小楼,上面门窗也都是雕了花的本色 新木头,一样黄灿灿地好看。东头打横有一个小平房,不曾作任何装饰,显然是厨 房之类的下房。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种,或者曾种过东西的,但眼下是冬天,土地裸 露着,栽着三两根杆儿,上面拉根铁丝,晾晒衣服。还有根水管子当心里竖着,有 一条狗拴在上面。狗挺大,黄色,但眼睛和口鼻是黑的,见到生人就吠几声,但不 凶。 一个姑娘闻声出来。 是一个小姑娘,圆圆的胖脸,细细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红红的腮帮,矮矮的 身段。这样的姑娘在县城小镇到处看得到。她身上穿着也是眼下到处看得到的化纤 厚运动衫,蓝灰色,右胸口照例印有字,而且还不是汉语,是黄色的字母“H ·EJian” (天知道“H ·EJian ”意味着什么),运动衫领口拉链开处,露出一件带银色条 纹的白毛衣,然后,灰色长裤子,白色旅游鞋,无一不是化纤织品。看上去小姑娘 不会超过二十岁。 “楼上是客房,十五块一张床,楼下是标间,二十块一间。楼下的标间,一种 带厕所,是两张单人床,一种不带厕所,是一张双人床。住哪间随你们。”她笑道。 这时发现,姑娘圆胖的脸和结实矮小的身体生在一起很协调,她笑起来,笑容 和她的心情语气也很协调。 价格这么便宜,我们当然都要了标间,而且都要带厕所的。四个人一人占了一 间屋。我把行李拎进标间,见有两张单人床贴墙相对放着,两床之间有一个木头小 台子,我把水瓶、电筒、药瓶、手机几件东西放上去就满了。对过也有一张小台子, 但上面放着电视,我只好把行李放在电视机四周的地上了,走动时,在上面跨来跨 去的。离电视机三五步,有个小门,打开看看,里面一个白色的水池,一个蹲坑, 虽然倒也是白瓷的,但还是蹲坑!打开水池上的水龙头洗手,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 都流到地下了,慌得忙不迭把脚闪开。 马上就走出去告诉姑娘:“小妹,水池漏水啦。” “噢”,她笑吟吟地,“门后有拖把呢。”一边说一边就往我的房间走,从门 后拿出拖把,很利索地把地上的水掩干了。“这边,”她一手拎着拖把朝外走,一 手指给我看厨房边上的另一个门,“……也有水池、厕所,还有浴室。你们都可以 用。”我跟过去,见很小的空间里隔出两间厕所,两个淋浴,两个水池。都还是白 瓷的,但做工一律十分粗糙。 姑娘把湿了的拖把晾在院子的铁丝上,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住另几个房间的人也出来了,看着眼前的事。我朝他们望望,他们接着我的视 线,却什么表示都没有。 也是,水池漏,湿了地,用拖把拖干净,是件很简单的事。 我们几个一齐都站在院子里,东看西看,想到这里就已经是香格里拉,心头乱 糟糟地涌动着新得到的各种印象。人人好像期待着一些不平凡:比如刚下飞机时看 到极高极干净的蓝天,是一种;在来老城的路上看到一个巨大广告牌,上面印着 “走进天界神川,感受香格里拉”,有一群黑色牦牛从广告牌下面横穿马路缓缓地 走过,是一种;餐饮店的门口挂着一排排已经风干的生肉,那又是一种……可我们 拿不准这个小客栈能不能代表香格里拉。我们选择客栈而避免酒店,正是想来“感 受香格里拉”。可这个小客栈除了有新雕刻的原木门窗,我们看不到其他任何原始 稚拙的东西,有的是眼下世人急功近利的拙劣模仿。 那个姑娘———我们都开始叫她小妹了———在厨房门口看到我们茫然地站着, 就走过来笑道:“我这里有刚煮的山药汤,要不要喝一碗?” 我们互相看看,正是六神无主,不如就去喝汤。 一个一个跟到厨房里去。见厨房的木门上贴了一张已经褪色的白纸,上面写着 :“热水免费供应。早饭每位五元,中饭、晚饭每位二十元。(供应本地特色菜)” 大家看了互相一笑,虽没有说话,但人人明白,如今,五元、二十元能吃到什么东 西。愿意来喝山药汤,不过就为暖和罢了。 厨房够小,也就只容得下我们这三五人。正中间有个大铁炉子,一节白铁皮烟 筒斜着戳进天花板。厨房一边是用白色树胶板做的厨案,其中安着不锈钢水池,两 个火头的煤气灶和放锅碗的橱柜。厨案上搁了许多东西,锅啊,碗啊,盘啊,笊篱 啊,蒸屉啊,漏勺啊……不过倒还垒得整齐。厨房另一边是一张旧藤椅,一张老沙 发,藤椅上团着一只烟灰色带白条纹的小猫,沙发上散乱放着的衣服围巾,显得有 些凌乱。还有三两张小木凳子搁在炉子旁边。我们几个把沙发上的衣服都堆到藤椅 上去,同时轰小猫走开。小猫弓身跳起,一纵下地,围着炉子转一圈,尾巴竖着, 眼珠子凝成两条细线,真正是横鼻子竖眼睛,大概是抗议我们待它不够礼貌。我们 就说,“嘿,这小猫!”小猫对我们不瞅不睬,气狠狠地又跳回藤椅上,盘踞在衣 服堆的上面,索性闭了眼不看我们。厨房里同时还有只黑色卷毛小狗,却对我们很 友好地摇着尾巴,逐个地闻每个人的裤腿。我们就说:“嘿,这小狗!”小狗就更 起劲地摇尾巴。 大家在沙发或小凳上坐了,都把腿伸向炉子,只小妹站着,把山药用小碗盛了, 一只只递来。 我说,“我不吃。我在闹肚子。我烤火就行。” “山药不要紧的。”小妹说。我看看她,顺从地接过碗,就吃了。是简单的白 水煮山药,放了盐,但山药煮熟之后,汤很稠,呈灰色。 放下碗,我低头听了听———肚子里并没有咕噜咕噜出声,就放了心。 司机小于说“小妹,今天晚饭我们不在你这儿吃,我们去‘藏族之家’家访。 明天早饭,你帮忙做一下。” “吃什么?有馒头,稀饭。” “就是馒头,稀饭。你再给我打筒酥油茶。” 门外,有汽车的引擎声传来,那是来接我们去家访的汽车来了。拴在院子里的 大狗大叫。 早上,我们都涌进小妹的厨房,一只大锅坐在炉子上,里头是蒸馒头,另一只 大锅也坐在炉子上,里头是小豆稀饭。大铁炉子是长方形的,放在屋子中央等于就 是个小桌子。 小妹先递过来一只碗,里头半碗黑黑的东西。 “什么?” “酱。” 然后,她从一只竹筒里倒出一碗褐色液体。 “什么?” “酥油茶。”她递给司机小于。小于喝着,咂嘴,笑容满面。另几个见他得意, 也要试试酥油茶。 “你要不要?”小妹问我。 “我不要,我闹肚子。” “喝酥油茶不会闹肚子的。” “你怎么知道?” “喝酥油茶肯定不会闹肚子的!” “有什么医学道理吗?”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喝了酥油茶没有一个闹肚子的!” 我们全都笑起来。 我笑了又笑,却因此接过一小碗酥油茶,伸出嘴,一点点地探,酥油茶有点咸 味,有明显的油膻气,颜色味道都像洗碗水。 小妹笑着看我,小于笑着看我,大家都笑眯眯地看我。我就……我就一气都喝 下去了! 之后,我们就吃早饭。什么菜也没有,那点酱我们用来抹在馒头上,不够分的, 连酱底都刮干净了。 然而,人人都吃了很多,包括我。我们吃了一辈子粮食,却是第一次尝到最纯 净的粮食香味,甜味。 大家吃饱了,也不急着上路,伸着腿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走前跟小妹说,中 饭晚饭都在外头吃。 我们去了松赞林寺,中午就在路边上一家“牦牛饭庄”吃午饭。叫了炒牦牛肉, 红烧排骨,炒鸡蛋,炒干子,菜汤,一大碗米饭。吃完了,大家不作声,司机小于 开口了:“我们晚饭不在外头吃吧,还不如回客栈里吃。”众人都交口说好。小于 马上拿出手机,拨号前又停下,问:“要不要叫上卓玛?”众人也都同声说好。卓 玛是昨天晚上领我们去“藏族人家”的导游,一个摩梭姑娘,热情开放,只一晚上, 就已经跟我们混熟了,还互相留了电话,并邀请我们将来去泸沽湖一定要住到她爹 妈家去。 小于分别打了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跟小妹说:“炒一个牦牛肉,多放辣子, 山药汤……” 晚上回去时,比计划中要早,大家心情却都很好,又一齐涌进小妹的厨房。 “咦,你们怎么已经回来了?晚饭还没有做,我马上就做。”小妹笑道。 我们也都笑嘻嘻的,不回答她的问,只说,“不急,不急。”其实我们心里都 想马上吃到小妹做的饭菜。人人跟早起一样,都围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下,看小妹一 个人忙。小妹淘了米,倒在一个大锅里,把大锅安放在屋中央的炉子上,开始煮饭。 煤气灶上已经搁着个鼓形的砂锅,山药汤先已炖在里面,看得见一缕热气从砂锅盖 的洞眼里往外冒,能闻到肉香,小妹在山药汤里放了排骨。 小妹在一边开始切牦牛肉。 “我们中午吃的牦牛肉,味道不好。”小于说。 “其他的几个菜都不怎么样。”另一个说。 “这里的人现在都不肯用真的牦牛肉做菜,就我们本地人,才能买到牦牛肉。” 小妹脸颊红红地说。 牛肉切好时,火炉子上的饭已经开锅了。小妹放下手里切肉的刀,又拿出一口 空锅,并把一个大笊篱放在上面———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把煮开了的饭锅 端起来,往笊篱里一倒,把米汤控干,再把米倒回原先的锅里,添上水蒸。问她为 什么这么煮饭,她说,这样煮出来的饭好吃,而且“我们这里都这么煮”。说着, 她顺手一倾,把滤下的热米汤全倒进水槽。 “哎哟,哎哟,你怎么把好好的米汤倒了!可惜可惜!米汤可以喝啊。”我叫 起来。 小妹笑了,“哎哟,我不知道呢。” “我们平时都倒掉,没有人喝。”她又笑着说。 “米汤,绝对好东西!……我们那里谁都喝。”我对她说,但心里想的是:雪 白的米汤倒没有人喝,洗碗水似的酥油茶倒又成了好东西了!我朝另几个人望望, 希望得到他们回应,可他们都不看我,只看着小妹忙活,眼睛跟着她转来转去。小 妹一边切肉,切菜,洗葱,一边还一句一句回答我们的各种问题。 从小妹嘴里知道,“青稞人家”的主人是一个广州人,跑来这里开了这个客栈, 但平时不来,现在冬季客源稀少,他更加不来了,自己跑到南方去过冬,把客栈交 小妹管。小妹是给他打工的(一个月拿多少钱呢)。小妹是临近的迪庆县人,离这 里两百来里地,父母种田。家里还有个哥哥,但也在外头跑销售,销售云南眼下流 行的金六福酒。小妹一年回家看父母一到两趟。 我们问小妹,冬天就她自己在这里守着这个客栈,不害怕吗?除了我们,这里 没有别的房客。 小妹笑道:“会害怕。你们走了,我就叫个小姐妹过来陪我。老板在这里有一 个朋友,有时会过来看看。” 小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说,天下雨了,天放晴了,好像害怕在她, 也是一件简单的事。 还有,小妹很坦率地回答我们各种问话,却从没有问过我们任何问题,比如,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等等。 很快,辣椒和牛肉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成天偎在厨房的那只小猫早从藤椅 上跳过来,在我们几个人的大腿上轻巧地而肆意地行走(它不跟我们生气了),最 后找到一个最肥硕的大腿面,舒舒服服躺下,眼睛一睁一闭,一睁一闭地看着炉子, 任那条腿的主人用一只手抚着它的毛皮。小卷毛狗急得在我们腿中间钻来钻去,它 大概嫉妒小猫的待遇。可是有谁肯把它也放在大腿上面呢,毕竟它是条狗,不是只 小猫。但卷毛狗不这么想,就跑到小妹脚跟前,绕来绕去,嘴里呜呜有声,像在抱 怨人们待它不公。大狗在外面也哼哼地叫,大概闻到肉香,以为忘了它,也开始抗 议。小妹同时有三个灶眼要照应,卷毛狗只管在脚下碍事,她就把它轰出去,把门 关了。两只狗在外面不高兴地叫着,但过了一会儿就安静了,想是互相有了安慰。 所有这些事,全让我们觉得好笑,因此人人脸上都是和乐的表情。小妹虽然手 脚不停地忙活,脸上也是和乐的表情。我们这么多眼睛看着她,这么些嘴在等着她, 她竟也没有慌忙,三个火头同时在烧煮,被她调停得互相不碍事。除了把卷毛小狗 轰出去,她没有耽误手上的事,甚至也没有耽误我们的任何一句问话。我们全都心 安理得地坐着,人人仿佛觉得,天底下有一个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有个青稞人家, 青稞人家有个这样的小妹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了小妹,我们一天的疲劳都有了着 落。 菜都做好了,一排搁在炉台上,小于又打了一次电话,卓玛才来。 卓玛已经不是小妹那样的黄花闺女,大概二十七八年纪(或者三十了),也结 了婚,丈夫是一个藏族歌手,经常在外头演出或者比赛,因此还没有孩子。卓玛长 脸儿,两个颧骨略有些高,但谨慎地向外微微凸起,不曾破坏脸部鹅蛋形总体格局。 她的眉眼乌黑清晰,偏黑红的脸儿有一层光润色泽,嘴唇也亮晶晶的。这些都表明, 她是化了妆的。她化妆的脸,加上苗条的高个,披肩的长发,斜挎一个宽背带,体 积挺大的红色软包,围着红围巾,穿着雪白的长腰身羽绒服,风帽上还镶有一圈长 绒的人造毛,腿上是贴身的黑裤子和黑靴子,完全是个道地的时髦女性。有谁会料 想得到她是个摩梭姑娘,她的爹妈还住泸沽湖畔摩梭人的寨子里,那里至今通行着 走婚风俗。 卓玛进门后,朝每个人笑,跟每个人说话,空气里满满的到处是她的笑脸和声 音。之前,小妹一个人同时用着三个炉子,给一屋子人做饭,也在跟一屋子人说话, 她却不占有很多空间。 在卓玛的笑声语声中,小妹已经一眨眼把饭都盛了,递给一人一碗。大家一接 过热腾腾的饭,也不打话,就都吃起来。只在吃起来时,才注意到小妹并没有给自 己也盛饭。 “小妹,你一起来吃!”人人都朝她说。 “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见我们不放心的表情,她又笑道:“真的,就在你们 回来之前刚吃过。”她的口气淳朴平和,容不得人不信。 我们就放下心,更加起劲地吃动起来,吃得又快又香,等一碗饭下去大半时, 才开始讲话。无非是说昨天卓玛带我们去的那家藏族人家房子修得如何大如何好, 参加“家访”的人如何多(二百多人),场面如何热闹(有歌有舞),那个六十岁 的藏族老太太歌喉实在好得惊人,烤全羊如何香,炒青稞如何耐嚼,青稞酒如何醉 人,一个人五十元的门票真的不便宜等等等等。跟着还问卓玛,摩梭人走婚究竟算 个什么?卓玛就撇着嘴说,世人俗气,以为摩梭人走婚是散漫不负责,其实他们的 家庭很稳固,夫妻分住在各自的娘家正可以避免翁姑婆媳等许多家庭矛盾,真是轻 省方便。又因为走婚,因此一个家庭连接着两个家庭,任何喜庆活动都变成双份的, 才是热闹有趣等等等等。小妹在一边不随便插话,除了为我们添菜添汤,没有事时, 脸朝我们,就在一张凳上坐着听。我们说的这些事,对她也许是新鲜的,也许毫不 新鲜,可是在她的面容上全看不出来,胖胖的圆脸笑模笑样的,那是她天生自然的 表情。 这顿晚饭吃得很长,吃完了,人人都坐着不想动弹。如今这年月,酒醉饭饱是 常事,我们也常常吃宴席的。(那些饭菜跟小妹的辣子炒牦牛肉,山药排骨汤,炒 芹菜,炒青菜比,简直是罪过哟!)吃完之后,我们会带着一种类似山穷水尽的空 洞心情离开,真的,那是吃完山珍海味常会生出的心情。可是在这个青稞人家,这 样简陋的小厨房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人如此满足。人被简单地吃饱了,身子被 炉火烤得暖融融的,身心彻底地休息着……天哪,哦,天哪!寒冷而宁静的香格里 拉,小妹,香格里拉的小妹…… 到了八点半,卓玛要走,她又要去主持“藏族之家”的家访晚会了。我叫她等 我一会儿,然后到房间去拿来个挎包,掏出一管COVERGIRL 的口红,一个粉饼送给 卓玛。卓玛非常非常高兴,毫不推辞,马上说:“我最喜欢这些东西!”小妹伸头 看看,在一边也跟着高兴:“对呢,她可喜欢了。”她笑容满面地说。 我从包里又拿出一支润肤膏,向小妹递过去,“这个给你的。”小妹一愣,跟 着脸红了,笑道:“你自己留着用吧,我用不着。” “姑娘家,这个总是用得着的。带在身上,冬天,涂涂脸,涂涂手。瞧,我没 给你化妆品。但这个你用得着。” “你就拿着吧。”卓玛也说。小妹红着脸谢了。把润肤膏接过去,顺手搁在碗 橱顶上。 一管很精巧的奶白色软膏,上面印着英文,在香格里拉一个农家客栈厨房油腻 腻的碗橱顶上竖着,周围是一摞粗瓷碗,一个灰白色塑料肥皂盒,一瓶黄色海鸥牌 洗洁净,一个碰掉一大块瓷的带把搪瓷杯……那支软膏在中间显得分外精致,因此 非常奇怪。 小妹推辞,好像自有道理。 卓玛告辞走了,小妹开始洗碗。小于他们几个也就回房去了。我在炉子边上坐 着不走,看着小妹洗碗,没话找话:收拾完了,可该歇着了? 小妹说不忙。还说,她还要烧一顿饭。 我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有这种事?给谁?” 小妹说,刚才老板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来四个客人,让她给他们做饭。 对了,刚才聊天时,小妹是接了个电话,可是她接完电话,竟不动声色。 我说,“我走,你忙吧。” 小妹说,“不急,他们九点半才来。”说着顺手就开始洗菜。 我看了小妹的背影半晌,心里奇怪,这个乡下小姑娘,这样事事从容,这个定 力哪里来的?可这种话,是没法问的。后来,我开口问小妹的是:有没有订了婆家? 我知道小妹这种年纪的姑娘,在农村说订婆家是极普通正常的事。 小妹转身朝我笑道,“还没有。”竟无一点扭捏之态。接着她主动说,“老是 有人上家里去提亲,但我没有愿意……他们都不合适。”说的时候,小妹脸蛋红艳 艳的。 “是的,他们都不合适。”我大声地说———虽然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是 谁。“小妹,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的将来必定是有福气的!” 小妹对着我笑,她并没有听了这句话而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吃了小妹做的稀饭馒头才走。我不知道她为昨天夜间的客 人做饭忙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来为我们做早饭的。 在青稞人家的这三天里,我已经完全不闹肚子了。 而且在走的时候,已经不再胡思乱想香格里拉该如何如何。光是知道,香格里 拉有个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个小妹,心里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