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干年以后,我们簇拥着母亲又回到当年下放的那个小镇,寻访当年的旧居旧 人。物事人非、沧海桑田呐,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想像:母亲当年的一帮姐妹只剩下 一个。卫生所的所长早已作古了。吸烟的那个叔叔也不知道现在何处。我们的旧居 已经修建成了一个宽阔的文化广场,广场上一些放风筝的人一边遥望着天空,一边 满世界嬉笑着追逐着,似乎都在寻找着什么。 颇费了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母亲那个唯一在世的小姐妹家。 病床边,母亲把嘴凑近阿姨的耳朵,手指着我说,他,你认不认得?阿姨丝毫 没有反应,母亲连续喊了几遍,结果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阿姨的家人说,阿姨十 七年前得了一场脑血栓的大病,由于没有及时抢救,从而落下偏瘫、耳聋、失语的 后遗症,实在没有办法啊!母亲哭了,哭过以后,母亲依旧指着我跟阿姨说,他, 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小呀,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讨吃讨喝的“瘦猴子”,现在他已经 成了画家了!你高兴不高兴啊?看见母亲那焦急的表情和口型,阿姨疑云重重,不 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干脆指着墙上的一幅《开国大典》的年画说,这……你, 知道吧?他,就是画画的人,画家……无论母亲怎么表达,阿姨就是听不懂母亲在 说什么。但是母亲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比画着。后来,倒是阿姨的儿子 聪明,从里屋拿出了一个装针剂的纸盒子,指着纸盒子上面的一个小图,拿起阿姨 的手在纸盒子上比画了比画,最后指指我,无比骄傲地朝我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 说,他是我们的骄傲,是大画家!这夸张的神态,把我们都逗笑了。索性,母亲让 阿姨的儿子代表阿姨,和母亲进行一问一答。母亲说,当年我们下放没少挨批斗, 也没少得到像阿姨这样的好心人的帮助,如今我的儿女都有出息了,想见见你们, 可是……你们怎么都死的死、病的病呀?阿姨的儿子也流泪了,说,伯母你别难过, 我妈妈她也整天想你们啊,虽然她现在耳朵聋了,不会说话了,但我们做晚辈的心 里都知道呀……我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一个一个都哭了。 待情绪稍稍平静,阿姨的儿子问我,你是画家?真的是?我没有回答他,只是 点了点头。他喃喃自语道,不对啊……画家大部分都是很另类的,要么剃光头,要 么留长发,你……不像。我说,怎么不像?我就属于那一小部分。他继续问,那你 说说,你画画都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我旅游过的地方多?我反问,你是说国外还 是国内?他说,国内有哪些?我说,全国各地我都去过,大都写生过,什么黄山、 泰山、太行山、九寨沟、锡崖沟……只见阿姨儿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只好认 输说,怪不得你是个大画家呢,去的地方真多啊! 要上车回广州了,阿姨全家人怎么也舍不得让我们走,大家哭作一团。母亲说, 我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但是,我感觉还是当年在这里的时光珍贵幸福啊!是的, 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一个人的苦难能用多少年来回味呢? 突然,阿姨的儿子跪在母亲跟前说,伯母,我妈妈有罪呀!当年,小周阿姨丢 的那三块钱卡在抽屉夹缝里的时候,是我妈妈第一个发现的……但是,她当时,却 把钱偷偷藏在了裤兜里。你是知道的,那三块钱真的救了我们一家六口人的命呀… … 母亲呆住了,等回过神来,立即给了阿姨的儿子几个响亮的耳光。 母亲哭着指着阿姨对他说,这顿打,算是你替你妈妈挨的! 阿姨的儿子说,伯母,我知道你恨我妈妈……我妈妈她这辈子就犯了这么一个 大错…… 母亲质问,就三块钱……你妈妈,就……把人给逼上了绝路啊! 春寒,彻骨的寒。 一路上,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泪水是什么时候被吹干的,谁也没有说话。我想, 在我们一生当中,爱,必须爱,所以爱,其实是一条无限绵长的路。这让我想起一 个故事,在古罗马时期,一个老基督教徒在临终之际,把这样一段文字铭刻在教堂 门口的石碑上,“当我们伸手把一片面包递出去的时候,我们要在心里祈求上帝给 我们加倍的爱,使接受者能够原谅我们向他伸出去的手。”爱生万物,当我们用脚 步丈量着路,路显现出一种智慧,我们一个一个急匆匆上路,原本,一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条路,一条路的一生都铭刻着一个座右铭。 苍茫人世间,我们多么像母亲额头上的一条条皱纹啊,多么细密,多么苍凉啊! 皱纹也就是小路,是一个个从春天出发的灵魂,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