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行伍参军的梦想破灭以后,我的祖父托人到吉安府 购买了一套《三国演义》。他花了三块半银元。这对一个乡村屠户来说,可以算得 上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至今依然活着的祖母每说到这事就愤愤然:“这老棺材!” ———他花上三块半银元买下的,为什么不是《水浒》《红楼梦》或者别的什么? 这其中隐含了祖父怎样的趣味和机缘? ……遥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年轻的祖父劳作之余, 床上振衣坐起,拿起其中的一卷,小心打开昨夜折叠的地方,又开始了对《三国》 的阅读。满纸的烽烟四起,而深夜展读的祖父如坐拥江山的君王,所有的文字都化 为英雄和美人,城池和兵马,刀枪剑戟和时运玄机:关云长青龙偃月刀,温酒斩华 雄;张翼德大闹当阳桥,一吼乱曹营;曹孟德横槊赋诗,文韬武略;赵子龙单骑救 主,义薄云天;周公瑾浔阳点将,英姿勃发;诸葛亮羽扇轻摇,江山渐改颜色。城 池霎时易主,主公危在旦夕。上天助我草船借箭,锦囊妙计又解重围。屋内半夜沁 凉,而纸上正与马超厮杀的许褚裸露的背上热气腾腾。窗外雨声潺潺,而书中喊杀 声震天。眼前突然一道锃亮的寒光,不是春天穿过窗台的闪电,是一千多年前月夜 某条神秘小径上大刀的折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 回分解……身边的祖母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嘟囔声,而祖父用手沾了点儿口 水,把书翻到了又一页。窗外天色微明,而祖父依然沉浸于掌上的春秋,毫无睡意 ……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几欲颓败的中国乡村,故乡的一幢老宅子里,祖父享受着 浩大的精神盛宴,与千年前的英雄风云际会。这个满怀凌云壮志却时运不济的年轻 农民,他现实中未竟的梦想在《三国》中得以一一实现。他时而是守城的悲剧将领, 时而是攻城的慷慨壮士,时而是老谋深算的帐中谋臣,正为将自己慧眼相识于草莽 之间的主公制定国策大计,时而又是两军交战中的使臣,在他人帐下巧舌如簧…… 同样是乡村屠户,同样有一身好力气和火暴脾气,祖父仿佛是未发达时的张飞,依 然在干着剥牛杀猪的营生,而张飞正替代着祖父,在蜀军帐下听令,率领十万将士 浩浩荡荡走在行军的路上……故乡老宅子里磨得锃亮的屠刀,正适合挑战阵前叫嚣 的对手,而稻田里开始变黄的稻子,正可以用作秋后三军将士的粮草…… 一套《三国》,在祖父的年轻时代,是可以浇胸中块垒的烈酒,是冬天里的暖 阳,是炎热夏季里的穿堂凉风,是对应于平庸现实的壮阔梦境。凭着一套《三国演 义》,祖父的凡常生活变得无比生动了起来。我仿佛看见灯光下祖父嘴角毫不自知 的笑意,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变得无比光亮…… 而现实中命运对祖父的捉弄远没有结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场灾难降临在 我们整个家族头上:我的故乡是一个八姓杂居的村庄,各姓之间的争斗此时借助政 治的烽火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曾姓在斗争中处于劣势,太祖父因此被故乡定为“地 主”。太祖父不多久就气绝身亡。而到了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爆发,我们整个家族 才知道这顶帽子到底有多重。 我的祖父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全村人的面前。带刺的篾片,一次又一次抽打在 他被剥光了衣服的脊背上。他宽阔的脊背,顿时血肉模糊。邻里乡亲组成的人民的 振臂高呼声震天,而祖父一言不发。人们突然发现,当年那个提着刀把人追得抱头 鼠窜的血性汉子,那个提着三百斤重的铁钟或者咬着一大箩筐黄豆上楼,在众人的 注目中得意非凡的角色,瞬间变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可怜虫。 他的亲兄弟———我的大祖父由于不堪忍受折磨上吊自杀,他没有流一滴泪水。 人们骂他“封建”———所谓“封建”,不是指他的思想多么陈旧保守,而是“封 建霸头”的简称———我的祖父低头认罪,对所有人的辱骂都逆来顺受,哪怕对三 岁的孩子都笑脸相迎。 祖父知道他不能死。他残忍地活着,就是为了让由他衍生的整个家族免去倾巢 覆卵之灾。 而此时,唯一能给祖父带来安慰的,恐怕就是他年轻时候日日阅读的《三国》 了。听祖母讲起,他有时整夜整夜地阅读《三国》。 风吹动着眼前的煤油灯。灯光危险摇荡。床前祖父的阴影沉重如山。他被鞭挞 过的脊背隐隐作痛。他把头再一次地投进《三国》的纸页中。———他是否把自己 当作三国中的黄盖,认为所有的鞭挞只是上苍对他实施苦肉计?或者自己就是正被 刮骨疗伤的关羽,疼痛过后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他是否认为苦难一定会过去,就 像《三国》所揭示的,世界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而祖父在“文革”中读《三国》的感受,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在祖母的描 述中,祖父一直沉默寡言。除了知道他在苦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会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