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爸妈老了。 时光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让我们猝不及防。冬日的下午,送爸妈 去车站。天空中飘着雪花,夹着刺骨的寒风。路不好走,行人都趔趔趄趄。他们坚 决谢绝打车,无数次了都是这样,谁劝也不听。不仅仅为了省二十几块钱,很多时 候,他们会慷慨伸出手去帮助别人。 天空中雪花静静地飘,像舞动的精灵。爸妈相互搀扶,小心翼翼走过车水如流, 很光滑的公路。脚下高一脚低一脚,银白色头发吹得很高,冉冉飘舞,像一面旗帜, 刺痛了我的双眼。妈妈不再柔软的小手始终在爸爸宽大的掌中,雪雾中两个背影仿 佛合成一个,蹒跚着渐渐远去。迎着寒风,泪水突然打湿我的面颊,心被刀割般成 了一地碎片。好惧怕,时光在某个不经意的日子突然带走他们。这日子显然越来越 近,无法回避。那时的我,注定孤独一生。还会有谁,待我永远如襁褓中的婴儿般, 关怀备至。每一个受伤的日子,肆无忌惮地在他们面前流干所有泪水,诉说心声; 每一个出现场晚归的夜,永远留了门苦苦等候,杯里有温暖的水。我任何不合时宜 的决定,甚至执着脱下警服离开警队,走入一个完全未知的故事,爸妈面前,没有 对错,只有积极鼓励和恒远理解。这世上如果有人永远站在身边陪伴我,无论疾病 还是贫穷,无论快乐还是悲伤,只能是他们,我血肉相连的爸爸妈妈。车流呼啸而 过,扬起雪花,迷茫了双眼。路边的我,哭得像个孩子。真到那天,宁愿他们双双 而归,携手同去。只留下我。一天失去世界上两个最爱我的人,这是最好的结局。 无法想象,爸爸或者妈妈其中一个先走,留下另一个会是什么样子。我怎样面对伤 痛的他或者她。上帝真有眼吗?无论生与死,他们都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很多年了,爸妈携手过着我们看来乏味平凡的日子。 他们没有分开过,一天都不曾有。年轻时,一起辛勤工作挣钱养家,带大一个个孩 子,送走老人,融合邻里,一起迎接每一个黎明送走每一个黑夜。晚回的一个总能 看到家中为自己点亮的那盏灯。年老时,他们一同锻炼身体,一趟趟跑医院诊断治 病,为我们姐妹操着操不完的心。孩子们渐渐大了,鸟般飞出窗口,翱翔在各自的 天空。他们一天天老去,不经意间,青丝变华发。爸妈一生,跟国家跌宕相依为伴,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哪一个不是惊天动地。 他们自己都说,咱这一生真不容易。 年轻时,妈妈身体不好,病情时好时坏,紧张过后心脏就战鼓般咚咚跳个不停。 当时医疗条件极差,爸爸每次出差到任何一个城市,都去最好的医院或药店寻找好 药,宝贝似的带了回来。那时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多余的钱,有次爸爸往返步行十五 公里才找到据说治疗效果很好的医院。望着黑瘦的爸爸一脸祈盼,妈妈甜甜地吃下 那些苦药片,心境比病情更好了许多。三年灾害时,我还未曾出生。很长一段时间 中,人们普遍吃不饱,个个面黄肌瘦,强打着精神革命加拼命。国内粮食大都支援 了世界革命,一斤粗粮一棵大白菜一点点白砂糖都成了奢侈品。人们苦熬着望不到 头的岁月,度日如年。妈妈生二姐时,家里铁具早被拿去炼了钢铁。拿着饭票吃食 堂,一家一户分到手的,是用特殊方法发酵蒸出的代馒头。个大却不实惠,松软的 一大把轻轻一捏就团成一小块,极不耐饿,只能多喝水填满肚子。整个月子,爸爸 费尽周折托人从南疆带回两条发臭的小白条鱼和六个鸡蛋,在当时是多么奢侈的事 情。爸爸用鱼细细炖了汤,搁进去不知从哪儿讨来的一点半黄色的味精。不善烹调 的爸爸围着锅台整整一上午,兴奋得手舞足蹈。那股香气飘呀飘的引来半院子人。 爸爸监督着妈妈一点一点喝完了所有的汤,甚至躲开饿得眼珠发蓝的大姐的目光。 后来情况有些好转,爸爸在公安局营养食堂就餐,每顿凭餐券分配两个粗面馒头一 碗粉丝白菜汤,他舍不得吃一口,用一个带盖的大瓷缸全部带回家。妈妈细细地再 加工,配上白菜根,玉米粒和家底子———用肥猪肉炼成的一点油渣,弄成稠稠的 一锅,家人围坐一起,仿佛节日般消灭一净。尽管这样,食品还是严重短缺,爸爸 往往只吃几口就饱,搪塞在外边吃过了。有次,爸爸一狠心倾其所有,花半个月工 资买了一斤饼干让全家人饱餐一顿。当时,爸爸所在的公安局不搞案件侦破不搞犯 罪防范,只搞革命,整天开不完的会学不完的语录。每天早晨,全体人集合跳忠字 舞。文斗过后又是武斗。不做出一本子一本子无用的所谓学习心得,就会被批甚至 打入另册。一个肚子很大的军管会代表主持日常工作,平地硝烟起。在妈妈经常的 叙说中,我记得叫做什么谭主任。爸爸一般的业务骨干成了他手中任意摆布的棋子。 爸爸加班加点革命成了常事,常常饿着肚子跑东奔西做些无用功,有次居然昏倒在 厕所里。革命成了家常便饭,城市一团糟,生活一团糟。那样的年代,爸爸和妈妈 用各自的体温慰藉着彼此。妈妈久居南方,喜吃米饭,西北塞外风雪交加的严寒和 粗面杂粮让她苦不堪言。爸爸会去红旗饭店排一整夜队买回一碗粳米饭,笑呵呵看 着妈妈埋头大吃。那天,家人必是节日般愉悦。这样的场景若干年中一直持续,渐 渐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多年后,爸妈去市场采买还常常习惯性挑选肉肥膘厚的猪肉, 拿在手中掂量着,相视摇摇头,恍如隔世。前两天,妈妈打电话唠叨之余不忘嘱咐 很少做饭的我,家里存点米呀,万一有点什么事省得饿肚子。我笑了,心里很酸楚, 妈妈是饿怕了。 爸爸从小是苦孩子,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家中除了两间茅草屋没有只砖片 瓦。放牛放羊,锄草担柴,少年老成。十三岁到鞋店学徒,挨打受骂没少受罪。吃 饭时,师傅指东派西,回来桌上只有残汤剩水。幽暗的煤灯下,手指不知被锥子刺 破了多少血洞,守着一堆堆各式皮革,却学不到一点技术活儿。妈妈说起这个就想 流泪,做一堆堆好吃的犒劳爸爸。爸爸大块吃着肉,大口喝着酒不亦乐乎。两人温 存地交换着目光,穿越了漫长悠久的时光,看得我们好生妒忌。爸爸常常主动请缨 为家人修鞋,端详着我们重金购买的名牌皮鞋爱不释手,自称手艺不错。没人敢相 信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早就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十四岁那年,爸爸义无反顾地投奔 了解放军,从胶东半岛的小山村来到椰树飘香的海南岛,自此戎马一生。一生为军 为警让他引以为豪,身上永远挥洒着军人的果敢和豪气,走起路来我一溜小跑都赶 不上。自小爸爸对我们姐妹仨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吃饭穿衣做事有板有眼,教我们 射击教我们打背包走正步。还歪打正着把我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带入了从警之路。 此生无子,应是爸爸最大的遗憾,虽然他不曾说过。一个阳刚伟岸的儿子,是 重演他戎马军旅生涯的最好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