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06年4 月,爸妈迁居北京。此举为了离我近些。我是他们最小的女儿,现在 成了他们晚年的依赖。每每想到这个,高兴之余又无比的辛酸。岁月不饶人。接他 们时,爸爸把一个小红包紧紧抱在怀中宝贝一般。那块绸子已经很旧了。我很好奇, 抢来打开,果然是那些立功勋章和参加辽沈、平津战役的纪念章,还有战场上写给 妈妈的家书,很陈旧了。自小我看着它们长大,明白它们在爸爸心中的分量。对这 些宝贝,我有句名言:动乱年代,一个面包都换不到,还不如一个金戒指实惠。多 次搬家移居,很多东西都弃之不要。唯有它,是爸爸的最爱。对我的玩笑,爸爸不 以为然。有一天,爸爸会带它们去墓地,那是他的使命,他的另一个伴侣。 爸妈的脚步跌跌撞撞,思维不如从前清晰。渐渐地,生活将不能自理。感叹人 生无常,女儿又能如何。多次劝爸妈用拐杖助路,他们却不肯。前年八月妈妈去后 院晾衣服,脚下一滑身体整个扑倒在台阶上,头被磕破,起个大血包,整整躺了一 周才起来,把我们吓个半死。爸妈用坚强证明自己的存在,不到万不得已,从不拖 累我们,虽然那根本不是拖累。给予的远多过我们所能回报的。这种真情,人生路 上永远给我力量和勇气。 对爸爸当初参加解放军,我颇有微词,还不是为了吃顿饱饭呗。 妈妈呢,我们戏称她参加革命的直接目的是为一个男人———我的爸爸。 妈妈是地主家大小姐,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外婆家族,有数 百亩良田,几进的灰瓦大院,雇有几十个长工,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幼时的 妈妈除了读私塾,背唐诗、宋词和玩耍,没有任何事情。一个平常日子,妈妈吃着 当时罕见的白面馒头在村口看早开的桃花。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淡淡的柳芽挂满 了枝头,像一片片绿雾。坡前坡后,炊烟袅袅。放牛而归的爸爸从山外走来,远山 近柳像一个画板把爸爸调和得有棱有角。妈妈整个人都震住。那瞬间现在还定格在 妈妈苍老的心中挥之不去。夕阳余晖中,爸爸手拿长鞭,唱着不知名的村歌从山外 赶牛儿走来,腰板很直,身上充满青草的味道。一件洗得发旧的灰布褂被镀上银色 的晕光,亮闪闪的,像一个战神。他目光扫向妈妈,妈妈触电一般浑身瘫软。那个 瞬间,妈妈一眼认定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男人。不断回忆中,妈妈神化了那个初见的 场景,所谓的一见钟情。妈妈那时十几岁,黄毛丫头一个,不懂所谓爱情,没有恋 爱经验。喜欢就是理由。爸爸回忆,他饿着肚子看到一个穿花裙扎小辫的地主家臭 小姐盯着他,根本没多想,瞳孔中放大的,是那个越来越大的白面馒头。 关于以后的细节,他们对我有所保留。爸爸成了妈妈的俘虏却是不争的事实。 爸爸是个粗人,豪气冲天,妈妈生活精致,颇具小女人气。最困难的岁月,妈妈也 倾其所能,为家人准备几个精致的小菜,有时仅仅是一碟拌了香油的榆树叶儿或几 片切细了抹点白糖的玉米发糕。那是快乐无比的下午茶时光,家人围坐在一起嬉笑 杂谈。清苦日子因此温馨了不少。七十年代中旬一个春节,妈妈求人换了些布票, 用几个夜晚为我们姐仨每人赶制出一件紫色平纹布的便服领外罩。那个灰色年代, 小孩子多穿用大人衣服改过的行头,补满补丁,很邋遢。小孩穿大孩衣服,大孩穿 爸妈衣服。过年新衣,是个遥远的梦。幼小心灵中,因为有了那件漂亮衣服使那个 漫长冬日显得那么温暖。我们姐妹手拉手显摆着,在冰冷的街上走来走去,主动跟 人打着招呼,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脸蛋冻得通红。听到众人夸我们姐妹漂亮可爱, 妈妈咧嘴一直笑到心窝里去。现在每天上班前,望着衣柜里挂满的各式时装,不知 道该穿哪件更好时,常常想起那个漫长冬季中,一件不起眼的紫色粗布新衣带给我 的惊喜和璀璨。爸妈生活习惯极不相同,一个喜米喜欢精致的小菜,一个需要大海 碗手擀面条搁点葱花酱油就可,一个讲究生活细节,注重美感,一个粗粗拉拉,不 计小节,却相濡以沫走完了大半个人生。其中自然玄机无数。他们精心守护爱情, 像守护我们姐妹。这是他们之间永久的秘密,暗夜的花儿一般开放得有滋有味,这 份情感终将伴随他们肉体离去带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他们一样至爱到永远。 爸妈一起,眉飞色舞谈起最多的是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以至于让我听得耳边 都磨起茧子。爸爸有一颗悲悯的心,每每想到同一战壕死去的战友都泣不成声。我 常感慨爸爸提着性命干革命,不知在死神面前打过几个转儿,到头来每月只有区区 三千元工资,和妈妈过着简朴的生活。他却很知足。比起死去的人,我最幸福。爸 爸时常回忆战争年代那些热血沸腾的往事,半个多世纪过去,他们还栩栩如生活在 爸爸心中,熟悉依旧。都是年轻帅小伙子呀,就那样默默倒在山岗上。 最激烈的一仗,一个营打得只剩三个人,棺材摆了满满一操场。爸爸和增援部 队收拾战友们的残肢断臂,用白布单裹住一个个血染的躯体。战场上硝烟弥漫,残 阳如血。爸爸侥幸活下来,因为轰炸前他鬼使神差离开那个已挖好的掩体。事后发 现,那里面有一大块弹片,人在里面,必死无疑。如果不是这个巧合,我就不能坐 在这儿写这篇文章了。偶尔清闲的晚上,听爸妈讲那些久远的故事,很多战场上的 人物鲜活眼前。河南小战士被炸弹炸出一地肠子,还在扣动扳机。身边大老李中弹 后一声没吭就过去,留下刚生孩子没满月的新媳妇。有一个月,爸爸作为一名战士 的任务就是埋死人。死的人太多了,漫山遍野!爸爸突然间老泪纵横。半个世纪过 去,他一直清楚记得所在部队的番号,记得早已死去的班长和所有战士的名字。爸 爸在前线浴血奋战,后方妈妈也没闲着,参加了妇救会,站岗放哨查路条,纳鞋底 缝军衣,迅速成长为一个革命者。妈妈自然在爸爸影响下迅速成长,否则还在高宅 大院中高枕无忧,跳着格子房橡皮筋,读四书五经呢。这是爱情的力量。一个月黑 风高的夜晚,妈妈和十几个妇女穿过封锁线给前线送公粮。男人上了前线,妇女担 当后方重任。经过的是一片雷区,稍不留神就会触响蛛网一般密布的暗雷。一条羊 径小道细细弯弯,高低不平,驮蹄子一律包上了破布。人影涌动,没有一丝声音, 慢慢往前蠕动着。初次参战的妈妈战战兢兢跟在队伍后边深一脚浅一脚,牵着比自 己高了许多的驮子,上面是两大袋老百姓口角抠出的谷子。整整一个夜晚,在妈妈 记忆中显得那么漫长,仿佛一个世纪。妈妈不会驾驭牲口,那驮子走走停停,还不 时卧倒耍赖,妈妈急得要死,又不敢出声吆喝。牵上牵下,连滚带爬的,妈妈哭着 走完了那段生命中最长的路程。她完成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