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前清的老地图相比,手中的第二张北京地图要晚半个多世纪。半个世纪的时 光可以让中国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帝王统治,驱散了军阀混战的烟霾,赶走了日本 入侵者的幽影,迎来一片洒满朝阳的新天地。因此,这第二张地图正是新中国成立 后绘制的第一张北京地图,它标志着20世纪的北京在前50年的渐变,也预示着50年 后北京城的地覆天翻。 在这张地图上,帽子城形态依然是北京城区的主体,但是内城东、西、北三墙 之外两里之处亦都被标注在地图上。与前清老地图大为不同的是,这张地图已经全 然失去了画卷的风格,深深浅浅的绿色和淡粉、明黄成为不同区域划分的标志。那 时候,北京还没有最早的城四区之说,整个内城加外城共划分成“内七外八”15个 行政区,其中内城东部为单数区域,西部为双数区域,但不知何故,一直位于内城 之中的皇城却被划为内六区。 从地图上看,虽则50年过去皇城里的街巷依旧没多大改变,但实际上,与前清 时代的最大不同是,此时的皇城内已经住进了不少寻常百姓人家。于是,在皇城东 北的一片黄色区域中,我很容易地找到了自己学会走路就踏踩过无数次的那条老街 ———黄化门街。据史料所载,明清时,在景山后面路东有一座黄瓦门,入内即是 皇宫的主要后勤机构所在地,位于街两旁的织染局、帘子库、司礼监都是皇家细软 收藏之所,而街南面的吉安所则是当年宫中嫔妃停灵的地方。黄瓦门的名字叫了几 百年,大约到了清朝光绪时候走了音被称为黄化门,这条街也被叫做大黄化门街。 1947年,已经没有了黄瓦门遗痕的这条百米皇城内街被正式定名为黄化门街,从此 这名称就一直沿用下来。 我家是从父辈起才开始落户北京的,时间大约是新中国礼炮鸣响的前一年。听 母亲后来讲,当时我父母带着两个大些的哥哥从东北南下,原本是要回到父亲原先 教书的复旦大学就职,但就在转道北平之时,因为平津战役的爆发耽误下来。当时 父亲的一个挚友把自己位于黄化门大街内锥把胡同的一座宅院借他暂居,而父母亲 也因为心里惦着要细细游览一番这座三朝古都,遂决定过完寒假再继续南下。但是 后来,随着北京的和平解放,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先是父亲另一位任大学校长的 好友力挽他留在北京任教,继而是已经统领大军解放了大半个中国的共产党首脑机 关迁往北京。当时已经年过不惑的父亲居然仅仅因为“这里离毛主席更近”这个近 乎天真的理由而欣然辞去了复旦大学的要职,从此一家人在北京久居下来。就在这 座50年前还壁垒森严的皇城里,我的第三个哥哥及我和小弟相继落生,四合院、胡 同及尚未完全遗失的淳朴北京风情伴我步入了人生的第一段旅程。 从历史上看,除了那些宫役后代,皇城内入住百姓的时间并不很长,因此我的 父辈算得上是第一代入住皇城的寻常百姓。直到北京解放,整个黄化门地区的大小 院落也不足百个,居民大约有七八百户。我家所住的锥把胡同是黄化门街内一条极 具特色的胡同,由于南宽北窄很像过去纳鞋用的锥子把,遂被以象形冠名为锥把胡 同。实际上,从“锥把”的北端向西一直与帘子库相连这一段也都属于这条胡同, 而在真正的长长“锥把”中,只在路西有两座院子,其静谧为邻近几条胡同之冠。 多少年之后我才晓得,曾经的家当属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设在院子东南角的蛮 子门,20多平方的高台阶大门廊,灰砖青瓦的房子下面都有相当高的一层地基,倒 座房对面与东西厢房的南山墙平行处建有一道一米六七高的院墙,上面用瓦片和碎 砖拼成好看的镌空图案,当中开有装饰考究的月洞门。进入月洞门就是四合院的核 心部分,三开间正房前面的廊子有两三米深,廊下红漆抱柱足有大海碗口粗,廊前 虚檐雕花描金,廊壁绘制五彩山水,一望而知房子最早的主人应当是个品位不俗的 儒雅之士。正房两侧,另有两个配有彩绘木门的小跨院,东院里仅有一间耳房,而 西院里则是两间与正房相通的大卧室,院里有独立的西式卫生间,还有两间面积不 小的厨房。最早的时候,是我家独住这院子,解放后,因为房子的主人下落不明, 我父亲便把这院子交给房管局托管,让出了许多空闲的房子,自家后来只占据了西 跨院和外面的一间正房。 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多如牛毛,因此身居其中的时候,心 中并没有住在北京经典房舍中的那种骄傲。但是地理条件的便利,使我的童年时代 刻满了在皇圈圈内生活和在皇家园林嬉戏的烙印。那时候,孩子们进景山不花分文, 因此可以一天三趟地往那里跑,少年宫、图书馆、游戏场、山丘、五峰亭、大槐树 以及逢周末必演的露天电影,当年对住在咫尺之遥孩子们的吸引决不啻于今天的网 吧和电脑游戏。再稍远一点,北海及故宫都是经常光顾之地,那时夏天里因为怕毒 日头,居然有过“奢侈”得到神武门洞里跳皮筋的经历。要说遗憾当然也有,没有 见过地安门便是一例,这座皇城北门是前清时代皇城与内城相邻的六座城门中最后 消逝的一个,它被拆掉时是我刚刚出生那年。 值得庆幸的是,地安门的拆除并没有影响到住在四合院里的人们,因为直到 “文化大革命”以前,在院子里前接小屋后破门,有点地方就搭小厨房的情形在北 京城并不普遍,像我家住的那个四合院,虽然里面也有六七户人家,但仅是在房檐 下放置个小炉子煮饭,其余厨具都一概收入自家屋内。方砖路、花池子、大枣树和 林阴下的家家门前的矮脚小饭桌构成了四合院中多少年不变的齐整与和谐。 四合院根本性的变化始于1966年之后,随着那场史无前例的大动荡,先是倒座 房前漂亮的花墙被拆除。紧接着,以我家为首的两户住房宽裕人家被勒令腾房,院 子里住户与人口顿时大增。随着打隔墙、开门等等一系列土木工程,四合院正在渐 渐向大杂院蜕变。因为实在忍受不了歧视与嘈杂,1967年初冬,我家搬离住了近20 年的锥把胡同。印象中,当时的院落、胡同与黄化门街虽有杂乱迹象,但从根本上 却无很大改变。 再次走进锥把胡同是在38年之后,而眼见的景象却令人慨叹。那日,我心血来 潮拉着先生一起去探访皇城里的旧居,没想到,走来走去却找不到锥把胡同的南口。 后来,还是问了两三次,大着胆子推开楼脚下的一扇栅门,进去方在布满电线的红 砖墙上见到锥把胡同的标志,但此刻的红牌牌上却有着醒目的“不通行”三个大字。 带着诧异往里走,才发现由于后面的河北省办事处圈地盘,这条有古老特色胡同已 经被断成两截。因为不用再顾忌通行之需,胡同的北半端和靠东一面墙下各家占地 为营的小窝棚已经连成一片,仅留有一条细细的夹道惨淡地吸吮着越过栅门射来的 一线阳光。及至走进当年的四合院,居然如同进了焦庄户的地道,家家户户圈地私 建的小房子早已把先前偌大一个院子变得破败压抑。童年时熟悉的一切全都不复存 在,唯有那株皮裂枝秃的老枣树能唤起记忆深处许多欢乐或伤悲的往事。 从院里出来的时候,先前住在门房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已经认不出38年前从这院 里搬走的小姑娘,他把我们当成来寻访四合院的旅游者,指着漆皮剥落的木门兴致 勃勃地介绍:“当年这院子可气派了,房脊上都是雕花砖饰,大门上全是一水的黄 铜饰件,抱石鼓门墩那叫精细……”说到这里,老人用手指摸索着缺了门环、兽钹 和包叶的破旧木门不无遗憾地摇着头:“现在全没了,你们看不到了,当年呀,这 院子在黄化门街都数得着。”望着眼前贫民窟一般的破败四合院,我无法强迫自己 听完他令人心酸的絮叨,默默地推开了那扇象征着胡同入口的栅门。门外,几辆三 轮车停在路边,操着外地口音的三轮车夫正口若悬河地扯着这胡同曾经的与众不同, 引得坐在车上的老外个个张大眼睛透过栅门的缝隙向里张望。 和那张1950年的老地图一样,我的出生地锥把胡同已经变得令人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