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荆是香港的市花。我来港的早春三月,紫荆花期已近迟暮,花瓣三两飘零。 香港无寒冬,花草没歇息处,四季接连开,自然无力经久。97回归,便锻造了一朵 巨大金紫荆,在湾仔,面朝维港,永远盛开。永远盛开好是好,但终究是人工不是 自然,也只能叫做雕塑,不能叫做花朵。好在有许多玫瑰,接着紫荆后面开,壮硕 而鲜艳,充满美的张力,继续点燃香港春色。香港的春,是本地紫荆与英伦玫瑰混 杂相间你来我往共同造就的春。那玫瑰也是紫荆,紫荆其实也是玫瑰。 就好比香港的文学。香港文学也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桩物事。 世上曾有多少国家被殖民,至今也还有国家在殖民中,甚至至今还有国家乐意 被殖民。去年秋季我去一趟新西兰,吃惊的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在新西兰受到广泛 拥戴。也许真的是国家不幸诗人幸,从殖民被殖民这种国家行为中生长出来的作家, 其小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不止一位两位。2001年获奖的作家奈保尔,就是印度人, 后来还有南非的库切。这些作家有一个共同点,用英语写作。英语成为他们得心应 手的表达。他们用英语对本民族进行着新的审视、诠释、刻写与热爱,给世界文坛 带来毫不费力的阅读探奇。 而英语,在一百六十七年里,却始终没有被香港作家所选择。为什么?这也许 是缺乏亲身经历的内地人永远无法确当回答的。我们只能作个假想:想必还是中国 五千年文化太强大了,强大到它会不怒自威地罩着你,哪怕你在天涯海角,即便你 在外租地香港。有史以来,中国思维习惯是首先把文学当作一种意识形态,而不是 当作文学艺术本身。清人曹雪芹,写部长篇小说《红楼梦》,也得搞假语村言,玩 文字游戏,真真假假让人抓不住把柄,不能对号入座。欧洲习惯是连《圣经》这种 具有神化色彩的宗教读本,也开篇就要将耶稣的若干代家谱、人物姓名、婚配脉络、 地理位置交代得清清楚楚。咱们的宝玉却是石头变的,黛玉前生也是一株草。前有 秦朝的焚书坑儒,后有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国人是不是文人作家也 都知道文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对于文学的写作与阅读,中国的高度重视、异常紧 张和特别敏感似乎已成一种生活习惯。如此,香港作家出生就陷入历史预设的心理 困境:你写香港从一个荒芜小渔村繁荣昌盛至国际化大都市吗?就很难不涉嫌献媚 殖民者,因当家妈妈是养母。你褒扬养母,势必在贬低或者抱怨亲妈。一旦被千千 万万同胞这么认为,哪能饶你?洋奴、汉奸、卖国贼,口水都淹死你。你写亲妈吧? 却一百多年亲妈面都见不着,这小说又没办法写。再说香港作家自己,英语再好, 血管里流淌的还是中国文化,恐怕自己都收管与说服不了自己的中国思维方式,写 作绕进了死胡同,没有办法,“忠孝节义”难四全,便只是去写一点散淡文字罢, 一点乡愁几许思念,放之四海而皆准。 反过来这么说,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死也漂母生也漂母。到底香港是中国领土 中国人民;到底国际化大都市的文化氛围给香港带来了自由的开放性视角;到底殖 民文化总是更加刺激与唤醒本族文化意识。就这样,一个文化的鸡尾酒器出现了, 它们摇荡着,冲撞着,混合着,影响着,反应着,终于,中国小说的一个崭新读本 诞生,这就是金庸式小说——欧洲童话与中国传奇、志怪志异、街谈巷议的杂交文 本。不可能是内地作家,而只可能是香港金庸,创作了一个中国童话。但凡在中国 现实中一切的不可能,皆可在香港金庸式小说中变成可能。最不自由的中国人,一 个个变得轻功绝顶、飞檐走壁,神州大地任我行。老顽童、小黄蓉,爱说什么说什 么绝对言论自由任谁都管不着。金庸式小说,为中国人避免了现实的麻烦,却替中 国人装上了心灵翅膀。人人都可以在阅读中,扇动自己的小翅膀,在想像中愉快地 飞翔。 恕我年轻时候的愚昧无知,本来酷爱读金庸,但又囿于大学老师讲授的观点, 把金庸小说简单列为武侠类,属于纯娱乐,而非纯文学。现在才明白,一种小说文 本的诞生与其俘获了母语最广泛的读者,绝非一桩简单的事情,也绝非用文学标签 可以划分评判。事实上,金庸式小说已经超越文学争议,也超越了金庸本人。与那 个一生闲气就跑去一定要拿剑桥博士文凭的老人,实在关系不大。当一个作家承载 历史意义的时候,他是几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没有香港,就没有金庸。金庸式小 说是百年香港的结果,类似于一朵叫紫荆的玫瑰。金庸式小说用中文写作,也是必 然,由不得金庸自己。那些复杂的委屈的含沙射影,那些假里真真里假的九曲衷肠, 那些爱里恨恨里爱的难言之隐,假设用英文写作,中国人看不懂,老外们不懂看。 老外之与中国小说,注定很费劲,根本上是文字的基因密码就不同。因此有些文学, 无需文学奖项来肯定,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如果我真去做教授,我会这么讲小说。 正是如此,内地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作家,来到香港,总是不适,很难想像他们 可以变成金庸。女作家萧红,1940年来港,呆了不到两年,把三十一岁的年纪,留 在了香港。圣提士反女子中学,二战时候作临时护理医院,离我居住地才几分钟路。 萧红本因痔疮入院,却死于肺病,或死于爱的心碎?端木把萧红骨灰一半埋在女中 后院,一半埋在浅水湾。我特意寻了晴好的一天,带上几支素净花草,去了圣提士 反女子中学后院。后来,又特意去了浅水湾,却连花草都无处放置,丽都花园已经 不见了,斯地界刚刚落成一家星巴克咖啡馆,我进去喝了一杯咖啡,为的是在那地 界默默道一声“萧红安息”,都是女作家,不免惺惺惜惺惺。戴望舒也在半山居住 过,是薄扶林的林泉居,我也去看望了。林泉居环境甚好,戴望舒却并无写出最好 诗句。其1938年国内抗战爆发来港,往来流连十年时间,最终还是回了北京,1950 年便去世。1927年,四十六岁的鲁迅来港作了两场演讲,《无声的中国》与《老调 子已经唱完》,许广平担任粤语翻译,在基督教青年会,据说听者寥落。现在青年 会是个少年劳教场。我在装了铁栅栏的窗口看少年们做手工,频频闪回当年鲁迅用 难懂的绍兴话给港人演讲的模样,觉得好生滑稽。张爱玲当年念书就在港大,看看 她居住过的女生宿舍很方便,只学生带我走过梅楼,港大是连一个标识都无注明。 据说张爱玲只读了一年英语,也不好好学习,后来还与学校讨要肄业证,双方闹得 很不愉快。 这些内地作家,都是香港过客。水土这个东西,你不能不服气。但是,又正是 由于这些内地作家的自由来往,文风流动,互相提醒,更加上蔡元培,许地山,钱 穆等内地学者教授们频频来港,中国的历史文化,才会在香港如此根深与茁壮。便 香港也就如此独特地成为了世界唯一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