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应该回去看看。”常有人对我这么说,尤其是最近这几年。 在外边一晃十年,没回去过,怎么都说不过去。跟人这么说的时候,发觉自己 的眼神开始不自然,在躲闪着什么。 说要回国看看,许了种种的愿,最重要的是要找回家的感觉。越说要回去看看, 感觉里越有一种距离。 一旦回了家,当晚便有了回家的感觉,这并非幻觉。和家人、亲戚讲了一回话, 也差不多要午夜了。弟弟说还早,便拉我去隔壁弄堂口吃夜宵,点了几样菜。弟弟 一边抱怨说菜味做得不正,一边说应该找个更好些的地方。其实也无所谓,是想喝 冰啤,开个话匣。 这个小吃铺是外地人开的,也有两三年了。据说是弟兄三个,租了一弄、三弄、 四弄的弄口,都挂“兰州拉面”的牌子,其实跟兰州没关系。 一块铺板上陈列着二三十个小碟子,生鲜的鱼肉蔬菜在日光灯下,看上去惨兮 兮的,就不怎么生鲜了。我觉得这种陈列的方式有些异样,以前从来没见过。 弟弟讲他的故事,我本来只知道个大概。除了他的离婚,还带了一个孩子,孩 子书读得不好,今年升初中,破例不通过考试,也不讲成绩表现,摸彩的结果,却 进了个市重点民立中学,把左邻右居眼镜跌破。 但他和另外三两个女人的关系,我都不怎么清楚。弟弟长得挺帅,在家庭成员 里,他从来是最难定位的,生活里也确实一波三折,但他的语调娓娓,没有炫耀, 也没有抱怨。所陈述的,是他对生活的那份理解,听上去挺实在。他说他已经四十 五了,没几年可以折腾了,最好能出去走走,做什么都无所谓。 那份成熟顿生士别三日之感。弟弟好像不是这样的,到底也有十年了,我心里 这么想。有两三回他没在意的时候,我端详他的脸:帅气犹存,看得出他仍然在意 修饰,但我从他眼角的皱纹体会到岁月的沧桑。 对弟弟来说,我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听者。我去新大陆一转眼就是十年,转来转 去,前后不离学校。对生活的兴趣,老是隔着书本,所以和生活之间,让人觉得有 一种距离感。或许我弟弟正需要这样的距离感,他觉得我能听懂他的故事。 摆摊的到底是外省来的,掌勺的侍候我弟弟的眼色。想把菜烧得正,但不是色 泽深,就是盐下得重了。结果说是少收了几块钱。 我没说什么,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一切都这么自然。 睡在亭子间里,一时没睡着,隔壁传来鼾声。窗口望出去,没有月光,也不太 黑。对面的楼檐和天空的轮廓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依稀可辨。我没数星星,却能 够辨认夜归人委蛇走进弄堂的足音,对话渐低渐高,又渐高渐低,听得如此分明。 中间醒过一次,从就近窗户传出搓麻将的声音,清脆有序。 第二天早早醒了,天亮过不久,弄堂的忙声已经嘈杂起来。清洗排泄物的气味 刺进鼻孔,也像昨天一样。 虽说是一觉十年,回来看看正是时候。拆迁是迟早的事,前两年的家信就开始 嘀咕,不过现在还没拆。包围圈越缩越小,吊车、脚手架、临时围墙,已经举目可 见,仿佛兵临城下。 家住石门一路华顺里,一共七条弄堂。我们四弄,恰处于南京路和威海路之间。 附近成都路、延安路早已竖起了高架通道。对街的张家花园靠近南京路,素来是令 人称羡的新式洋房里弄,在年初突然消失了,而现在威海路拐角也变成一片瓦砾, 弄堂居民方觉得拆迁迫在眉睫。谁也说不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都已经惯于处 变不惊了。 迎新送旧不必放鞭炮,但得朝钱看。计算着旧房的折价和新房的要价,有的心 头踏实,有的不安于枕。 我只是心里明白,怀旧是不健康的。离家越久,越缺乏现实感,生活在记忆里, 是自然的事。所以我对于生斯长斯的弄堂,就眷恋愈深了。 说回家找到感觉,完全是一厢情愿。心底是一种送终的感觉,是世纪末诗情作 祟,还是年鉴学派式的历史癖作怪?还是染上了对中国的猎奇心理?自己也说不清 楚。 弄堂亦垂垂老矣,其实有病,病入膏肓,奄奄待毙。 比从前更脏、更窄,也更没有人在乎。这些年,家家户户屋里的东西增多,欲 望长膘。既然私人领域先天不足,就更讲究对公共空间的开发和利用。 左边是前门,几乎每个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随便地靠着墙,看上去都脏而锈。 以前还不是这样的。有一辆自行车当宝,一到傍晚就小心放到灶间或天井里,一到 礼拜天就擦得雪亮。现在谁会这么做?一辆自行车?嗤,毛毛雨。 右边是后门,也几乎每个门口都增加了水龙头和水斗。人头没减少,要洗的东 西多了,从吃的到穿的。开源不必节流,却减少了人际摩擦,岂不善哉。 从弄口向里头望去,竹竿排排叠叠,一概二层楼高度。晾的衣裳遮天蔽日,争 奇斗艳,镶边文胸、真丝内裤、Polo T恤、时款花裙……招摇着欲望的盛夏。 如果这里有什么美学的话,那就是以“有”为美,能“用”为美。 陵迟于新旧之际,我说不上悲,也说不出喜,却怀着一种距离的恐惧。自己也 无法保持距离的诗意,但诗意仍然屈从于伦理和历史。 人有病,可以找医生,送医院。我们创造了文明,文明也产生了诊所、医院、 监狱,可是弄堂有病,病体暴露,病菌蔓延。有人在计算即将来临的拆迁,门牌号 的铁皮、细格的窗框是否可以投放到怀旧市场上。 传言说市政府考虑到上海的弄堂正在大批地消失,打算保留一些弄堂作为历史 遗迹。真这么做的话,我倒觉得其中也应该把这副世纪末的样子保留下来,历史意 义是不消说的,但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 兰州拉面摊雄踞于弄堂口,景观不敢恭维。一个熬汁的大锅,数张杂凑而脏腻 的桌凳,墙的另一壁戳出两个给吃客送凉的风扇,罩子黑黏油腻也懒得去除。小老 板在切牛肉,下面堆着黑乌乌的煤饼,盘子里盛着煮熟的面,在招徕苍蝇。 拉面是廉卖地方风味,吃口有“韧劲”,吃拉面感觉挺好,也给我回家的感觉。 但给我家里知道了,说这不卫生,而且说我从外国回来,这样在弄堂口吃面,给人 看了不好。 谁能掂估这个拉面摊的经济学、法律学和文化学?原是老虎灶的小梅英——1950 年代来沪的外乡人——把灶头和弄口租给了拉面的,三千五一月。这个钱据说她用 作他途,或是做更有出息的投资吧。有人抱怨面摊的煤烟污染他的窗口,说要告小 梅英,让面摊摆不下去。于是小梅英不得已解囊,每月补贴二百,堵住了窗堵住了 嘴,也堵住了法律的缝隙。 我小时候,最初是“歪嘴”在弄口设了一个摊,约是50年代初,卖长生果、蜜 饯、白糖杨梅等。铅皮匣子一个个排得井然有序的,玻璃罐子一个个擦得雪亮。歪 嘴嘴贱,一早就开骂,骂小二骂王婆,甚至骂到天王老子,于是给户籍警孔同志叫 去谈话,后来这个摊子也就不见了,歪嘴也不知去哪里了。 那时,弄堂口的墙也算干净。继父原是广香南货店小开,就在四弄口,公私合 营之后,他也不怎么去经营,夜里和华洋百货店的小开老三、弄堂里的阿良等在马 路上打猫,店里阿四煮了大锅猫肉,放了许多生姜。后来继父夜里在弄口摆摊,油 炸春卷、吐司面包,香飘十里,熏黑了半壁墙。再到后来,来了秃头老黄做工“光 生”的皮匠摊、苏北老蒋携妻带女拖鼻涕的油豆腐细粉摊,到小梅英碎舌拌酱的鸡 蛋煎饼摊,弄堂口越来越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