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数年前在洛杉矶读到曹冠龙的《阁楼上下》,听阿城说好。写数口之家蜗居阁 楼的窘境穷相,不由得击节称绝。那种过细的描写使我感到亲切,而更多浮现眼前 的,是我自己老家的情景。 我们的境遇似乎优越得多,除了阁楼,另有一亭子间、一灶披间。上海弄堂房 子的幺二角落,让我家占尽了风光。 这优越也许更是文化上的。曹家的阁楼在南市区,也即老城区,我们地处市中 心,藏纳了更多的“洋场”渣滓。 这么说并非自诩,单是华顺里七条弄堂,历经50至70年代,不乏藏龙卧虎之辈, 有机会容我细细说来。 十年不还乡,感慨是难免的。这使我想起一个古诗里熟烂的典故:丁令威回家, 发现人世沧桑,城郭俱非,但我发现我家依然是亭子间、灶披间和阁楼。 这几年里,家里人四处奔波、求告于单位、部门的姑姑奶奶们,要求解决住房 “特困”问题,但至今三间斗室依旧,原因无它:他们原是细民,且落后于改革的 班车:政策没来得及顾上他们,他们也赶不及跟上政策。 于是眼里出火,眼看着楼上赵申申,原是工商局里的芝麻官,就跳高枝套了房。 隔壁二毛趁股票风发财,新房买到霞飞新村。从50年代以来,住房条件与身份相表 里。改革开放后,我家里的父母弟妹,不是退休,就是下岗。其实弄堂里住得较有 头脸的,那些住厢房、住前楼或后楼的,跟我们也差不多。靠“掏糨糊”发的,到 底不多。 我家分两处,一处是在紧贴弄堂的街面房子里。店面原是自己的,1956年社会 主义改造以后就归公了。阁楼约有六平方,一米二的高度,站不直腰,原是店铺里 搭起来的。灶披间在店铺后面,后来也利用做了房间。从灶披间的后门出来,弯进 弄堂没几步,第二家楼上就是我们的亭子间。 在国外,每想起我家的弄堂,像一部节本的《春秋》,想到60年代初为止,那 时我们五弟兄姐妹还没有东的东、西的西。你可以想像,在弄堂口的三角地带,我 们的家庭活剧占尽了弄口的“市面”。 属于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家庭悲喜剧,在我们特殊的居住环境里,也能 用得上《三国演义》的开头两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走进后门,窄窄的过道里,有熟悉的水斗和煤气灶,这是厨房。过道通楼上, 其实水龙头是公用的,住楼上的可以下来用水。沿着过道,从左边打开另一扇门, 就进入所谓灶披间的房间了。 比起十年前,灶披间还是灶披间,近十个平方,不增也不减,屋里的东西却多 出了好多。灶披间里面的景致,如果描绘得越是工细,就越有历史感。但我简直不 知道从哪里下手,更怀疑现在还有没有“正宗”的工笔画手艺。 我怕自己失了耐心,得赶快把这一切写下来。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私人领域 的现代化缩影,却如此凌乱无序:一种以“有”为美的典范。在现代生活、现代人 性的实现里,几经风风雨雨,酸甜苦辣。 所谓“现代化”的标志,首先是那些家庭电器:洗衣机、电视机、电话机、微 波炉、电饭煲、电风扇、空调器、滤水器……人家有的,我们不缺;人家没的,说 不定我们有。 新的增加了,旧的没减少。不是因为舍不得,是没来得及丢,就这样,“螺蛳 壳里做道场”,越做越窄。 繁复的电线线路,像开了膛的鸡肚肠。杂色的电线,新的旧的缠绕纠结在一起, 分不清谁先谁后,一个庸俗历史进化论的翻版。插头、接线板、开关、变压器,东 一个,西一个。 一个人坐着,想像这里发生的变化,以及变化的意义。竭力回想起从前的模样, 是的,在这些变化的底子里,首先是一些基本改造工程。屋里的天顶、地板都换过 了,连过道的两壁都换上了白瓷砖。弟弟说:“那是五六年前了,材料都是我去买 的,整整做了两天。” 原先朝向小弄堂的窗被堵塞了,改成尺把深的壁柜。一隔两,上半部做壁橱, 乳白色贴面的拉门,里面放秋冬的衣着。下半部是个玻璃柜,里分两层。上层有名 片盒、金刚钻发膏、羽西面油、花露水瓶、定型摩丝、塑料笔筒及削了没削的铅笔、 红蓝圆珠笔、化妆刷笔、歪了笔尖的派克笔……下层放着一套高脚玻璃酒杯、电话 机、眼镜盒子、茶叶罐子、雀巢咖啡等。 向弄堂一面的窗,我在的时候就已经凿开了墙。现在沿外墙装了铅条的护栅。 在尺把宽的间隔里安放着一个二尺半长一尺半高的鱼缸。缸里养十数条热带鱼。神 仙、月光、斑马,还有假山、水草、白砂。 一个输氧管伸出水面,线头连着变压器和插头。一进屋,就能正眼瞧见这个鱼 缸。我的小侄,即读书读不好的那个,能在缸前坐上半天看鱼,或许屋里只有他是 懂鱼的。 墙的另一边,进门的左边,增加了与天花板齐的尺把厚的壁橱,也是白贴面的。 一分三,上下有活动拉门,藏着不愿露脸的杂物。中间是半公开的纱门,是碗橱, 放菜肴杯盘。另有几个抽屉,放碗、筷、调羹、汤勺等。 在进门处右手上方,有一个柜子,也是我以前没见过的。打开下边的门,全是 药,还有伤筋膏、万金油。在这个柜上贴着一张彩色画片,一个猫和一个狗亲昵。 这应当是我妈的设计,另安了一个塑料筷筒,好像是新近安的。 上边的门里藏着那些琐屑的欲望,就不敢打开了。欲望的琐碎和善于遗忘,莫 过于那个白漆的铁丝网架,在门对面的墙上。里面有剪刀、剃胡须刀片、尺、装有 些收据的皮夹、神奇药笔、一包Vinda 纸巾、一只袖珍收音机、一盒小号曲磁带、 一包方便面调料。另外垂挂着一副老花眼镜、一串五颜六色的塑料衣夹,夹着几张 绿宝矿泉水票,吊着一个花格布袋。另系在架子上的是一个布袋,里面放碗。 每天早上,老爸打开收音机,听一档怀旧金曲。每一样新增的物件,都意味着 生活观念的扩张、欲望的滋养、秩序的调整。老爸说:亭子间有一个二十九吋的电 视机,不久前,这里新放了一个十三吋的,为大家吃饭的时候看。 或许是这个现代化来得太快,还来不及仔细规划,或许是因为条件的限制,处 处沾着过渡的感觉。那种无序和苟且处处留下历史的痕迹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