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怀旧心理也是为欲望通过想像的场域,因为历史的意识介乎其间,在白日梦式 的迷狂中,提醒你当下即刻的现实。怀旧集意识、情绪与欲望于一炉,其心理过程 比白日梦要复杂,但作为创作的未必,它不一定迷人。 怀旧是现代现象,更受宠于后现代。怀旧的前提是现代叙述体的确立,但由于 “顺叙”、“倒叙”的叙事模式被“历史”、“进步”之类的观念所垄断,于是产 生怀旧,是对过于枯燥的现代叙述体的补偿。而怀旧在后现代境遇里更大行其道, 乃因为商品文化变得愈加精致。 怀旧毕竟和白日梦有别:与其将历史诗化,毋宁说将历史女性化。上海四处可 见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月份牌美女就是一例。大量的是印制品,画册、明信片、书 籍、广告牌等,在商店里、在橱窗里在书店里……那是前一年,一位美国朋友从北 京琉璃厂买回许多月份牌真件,使我吃了一惊。从小土生土长在上海,在红旗下长 大,虽说弄堂里杂色人等,也有人会唱30年代的歌,但对我更觉新鲜的,月份牌美 女还在其次,让我惊讶的是“文化大革命”扫“封资修”扫了十年,“牛鬼蛇神” 还是蜂拥而出,“民间”的文化层面也真了不得。 所谓怀旧,正是那些复制品,或者是印在各种商品上的月份牌美女。我在瑞金 路长乐路那里一家小古董店买了几张,看上去是真品。很难说是怀旧心理作怪,而 是在斤斤讲价钱,尽管算得便宜,收藏的风潮已过。 当你真的拥有“过去”,思古之情就很难发作,更何况黄黄旧旧的,像酱油渍, 像尿渍,也难以产生美感。你必须是身在当下,至少在潜意识里,那些印得光鲜的 美女让你赏心悦目时,不一定是你对“过去”骤生怀想,而是你已经被置于“过去” 里。当你更专注于美女的如花颦笑之际,“过去”在你的意识空间里构筑了舞台。 但美女并非诱之以情色,而使你感到昔日之灿烂,于是反过来觉得目下的缺失。 怀旧诉诸于精湛的文字或图像再现,诉诸于某种颓废的情调。在福州路一家面 馆里,四周挂着老上海图片,几张深黄的月份牌。桌子、碗筷都脏兮兮、腻兮兮。 这不是怀旧,而是制造破旧。下面的锅台仿制“老虎灶”,也不伦不类。所谓老虎 灶,是烧开水的生意,售与居民。一分钱泡一热水瓶,我家的弄堂口原来就有一家。 想起曾经在芝加哥参加亚洲年会,住的旅馆营造19世纪欧洲颓废气氛,挂满了 比亚兹莱和图卢兹·洛特雷克的复制品。但你进不了那种情调,四周的灯太亮。 怀旧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不仅须具备特定的历史条件,还受控于商品文 化的权力运作与游戏逻辑。那些带学术性的商业操作,种种的有关老上海的资料和 研究,以及那些商业化的历史记忆,如不注出处的老照片之类,给怀旧文化推波助 澜。 由月份牌滋养的怀旧情调,根植于历史的不可模仿性。流行数十年的月份牌, 美女们几乎一律的旗袍穿着,从清末长三堂子的时装一路衍变下来,是跟民国时期 的妇女家庭化息息相依。自从1958年解放妇女走出厨灶以后,旗袍文化也就真正告 终了。 月份牌美女成为都市理想生活的标志,背后是中产阶级的以小家庭为中心的一 套价值系统。虽然这种文化是否真正实现或普及,仍有疑问,而且美女们无不体态 丰韵,其实也是理想化的。到20世纪30年代舞厅风行,舞女们依然旗袍风采,然而 不免憔悴,眼带黑圈,如穆时英笔下的“黑牡丹”了。 怀旧意识带有日常生活的政治性,凝聚着集体无意识,蕴含的是对于未来的向 往。不过怀旧的文化含义更是发人深省,却是与老同学李祥年一席谈之后。 “为什么有人收集刚拆下的门锁窗框?为什么艺术家喜欢表现废墟?为什么胡 同、弄堂的相册、画册络绎不绝?不光为的是制造想像中的昔日辉煌,更主要的是 反映了人们对于当下的生存焦虑,也不光是竭力抓住有关生存的实在的见证,抵抗 遗忘,也是为记忆建构堡垒,抗议外在的暴力。” 这番关于怀旧文化心理的深层开掘,令人动容,再一想,看来应当给怀旧商品 分类,好像在月份牌这样的商品里难以见到这样的深度焦虑。 在街上闲逛,阳光下的淮海路、南京路,到外滩,怀旧的意绪找不到遮蔽,不 得不烟消云散。走下新建的地铁站,一切都是新的,如果挂月份牌,你也会觉得是 新的。搭乘过纽约、旧金山、波士顿等处的地铁,看惯了半老徐娘,不事修饰。在 这里如此干净、整齐的地铁干线,仿佛真的所谓是“资本主义的上升阶段”,充满 了喜气。 外滩,过去和未来隔岸相望。朝对岸望去,“东方明珠”的造型和中央圆球的 紫色,令人想起小时候读《天方夜谭》的感觉。新建的高楼林立,取出刚从福州路 上买来的明信片,是去年印的,已经赶不上时代,缺了几栋楼。 妙的是明信片上将“东方明珠”翻译成The Oriental Pearl TV Radio ,觉得 别扭。大约是因为萨伊德《东方主义》(Orientalism )一书,批判了西方对于东 方文化的殖民主义偏见。如加州柏克莱分校原有“东方语言文化系”,前几年就将 Oriental改成East Asian,于是称作“东亚语言文化系”。一字之差,硝烟弥漫。 萨伊德早几年就在中国走红,看来在“东方明珠”的翻译上,并未沾上美国的“政 治正确”。 浦东开发区的后现代特征,首先也是以建筑为标志。色彩一律的淡雅,淡灰或 淡绿,采用的是轻材料,看上去也潇洒。尤其是显然模仿纽约帝国大厦的那栋,大 概因为远看的缘故,就觉得轻巧,像个模型。 背后是旧殖民时代的建筑物,也焕然一新。一到夜间,从陆家嘴朝北望去,海 关大楼到沙逊大楼,火树银花,一派通明。这样的景致,在国外的大城市也见不到, 哪怕在纽约第五大道,也无非是各点各的灯。我们这种公共力的展示,还是托了社 会主义的福。 某夜,坐出租车上延安东路高架桥,一路上矗立的新楼,许多层楼黑着,显然 是空关的。夜色特别黑,星光特别明,想想以前的景象,就越想越奇。等到车驶过 外滩,左边一排建筑在绿光的笼罩中,对岸的东方明珠和其他高楼也掩映于缤纷的 色彩里,在四周霓虹灯广告的烘托之下,颇有迪斯尼乐园的风情。 在这里无需怀旧,毫无疑问的是,在后现代的东风里,跨国资本和富有中国特 色的社会主义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后资本主义时代的橱窗,一个“迷你”式的 “后现代”缩影,它需要那种迪斯尼式的色彩和幻象。 说也奇怪,原先准备回国时,想好要过一番怀旧的瘾。想去的地方包括张家花 园、洋泾浜、英领事馆、泥城桥、会乐里等。在上海生斯长斯几十年,从小就知道 张家花园,就在我家附近,泰兴路也不知走过多少回。但这个花园在晚清的时候出 过大风头,却是在海外读书才知道。 真的回到上海,就换了一副眼镜。到郑州看我哥哥,又给我另配了一副,就越 觉得怀旧这件事不健康,所以张园还是没去,宁愿在图书馆找张园的资料,看来我 的怀旧多半是纸上谈兵,文字游戏。 有一回在福州路购书,见对面原来的会乐里已经全拆了,下意识地走过去。见 一个老者在街边乘凉,似乎是个老上海,跟他有搭没搭的,也扯不上会乐里。又过 来另一老者,臂戴红袖章,是个管街上车辆的。没说上几句,二老就大发牢骚,那 种焦大的骂法,我听了心头仍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