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几年过去了,母亲渐渐习惯了扫街,她感觉一切都很自然,她不那么紧张和 恐惧了,她的头也不像起初那会儿总低着,她盼着每个月月圆的时候,月亮露出笑 脸,大大的、亮亮的,也希望路灯的光打得远远的,这样她得眼,她扫得干净,她 再也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她觉得这没什么。渐渐地,周围的目光也不那么刺眼了, 从扫街的人身边走过的人们,似乎在向他们传递着一种难以言状的信息,局面越来 越轻松了。为此,扫街的人们感觉很幸福,很欣慰,因为他们觉得有人能够理解他 们了,于是,他们打心里愿意每天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母亲已经能够非常自然地对待扫街这件事情的时候,一道令下来,以后再也 不用他们集结在一起,晚上出去扫街了。 我清楚地记得,运动那几年,母亲不光是天天夜晚出去扫街,白天下地劳动的 间歇也要表示。她每天出工总带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毛主席相框,大约高有6 寸, 宽有4 寸,玻璃后面是毛主席头像。过了好多年了,老家老桌的抽屉里还收着这张 当年的相框。那些年母亲对它特别在意,每次请罪往树枝上挂时,都倍加小心,千 万不能掉地下摔着,自己摔了都可以。有一次母亲在出工的山路上真的摔了一跤, 她硬是紧紧地护抱着相框,胳膊肘却磕破流了血,也没撒手相框。遇见雨天还要给 相框包上塑料布,既不能影响请罪,也不能淋着雨。我看见过母亲面对主席像请罪 的情景,相框要挂在与眼睛相平的树枝上,两手紧贴在裤腿上,弯腰并低头,嘴里 还不停地叨念着什么,肯定是请罪的一些话。由于那时还小,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时 母亲天天说的什么。运动结束了,我也始终没问过母亲,我不能问,我怕揭她的伤 疤,我怕勾起她的很多想法。那时别人休息多长时间,她就和其他地富分子请多长 时间的罪,并且由衷地虔诚。 那段岁月,母亲觉得仿佛来世都赎不尽的罪恶,她处处表现得争气要强。也许 就是这些因素锻造了她,再加上她骨子里具有的东西,使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刚毅、 坚强。母亲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志气,豪迈,风骨,其实她的内心世界充满了热心、 善良。为了彻底接受改造,她做人做事都力求最好,哪怕伤筋动骨,哪怕搭上性命 ;还好,母亲终于过来了。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嘱咐我们几个孩子,做人要“正”, 她认为“正”,是天下最大的事,她在接受改造期间,就是使劲往“正”里做的。 后来我理解,母亲说的“正”,无非指的就是做人要“正派”,“正气”, “正统”。难怪她总教化我们:“人别太奸,做人一定要憨厚;滴水之恩,应涌泉 相报;心肠要热,可别欺负要饭的,手上有吃的,就给他点;人奸没饭吃,狗奸没 屎吃;要是有人和你打架,你不还手,他的手就慢慢没劲了;生产队的枣吃几个行, 可别往家装;捡着东西不能眼热,更不能顺手密下,丢东西的人正着急呢……”这 些话,听起来实在没有一点味道,甚至都不能上大雅之堂,时间长了,耳朵都起了 茧子。但她唠叨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那么一本正经,那么严肃认真,因为母亲 就是这样一个人。 母亲更注重言传身教。我的一个亲大妈和两个街坊大妈,她们都是母亲几十年 最要好、最知心的伴儿,上下差不了几岁,无话不谈,无话不说,久在一起,相互 的脾气、秉性都摸透了。谁身上要是有让她们看不惯的事情,就一针见血,毫不留 情。有好几次,我亲耳听到几个大妈说母亲心眼儿不大够使,厚道的有点过头儿。 小孩子不十分懂大人的意思,但对照母亲的一些做法,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可每 次母亲听到这些话,一闻而过,一笑了之,她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她就是她,谁也 改变不了。母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可在我 们的心目中,她心眼儿不缺,她明白事理,明辨是非,肝胆相照。母亲就喜欢站在 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和处理事情。她说给我们几个孩子的话,首先在她身上都处处 得以体现。她这样做,换来了极好的人缘,得到了乡亲们的尊重,求得了街坊四邻 的和谐。记得小时候家里串门子的人可多了,这说的是运动之前的几年,“文革” 开始后,家里就没人敢来了。那时每天晚上我们小孩子都睡醒一个觉了,大人们还 在聊天,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就像一个家庭俱乐部。特别是冬天,昼短夜长,第二 天上工较晚,家里更是热闹,天天晚上满屋子的人。之所以有这么好的人缘,后来, 我给母亲总结了八个字:真诚、热情、手松、厚道。“吃亏是福”,是她的人生准 则。其实,依她的文化且认识不到也上升不到这样的高度,这是我强加给她的,我 感觉这样评价她很客观,很准确。 60年代的农村,别看生活条件差了点,活茬儿也很累,但家家的日子过得平静、 闲适、满足、快乐。吃得好赖放一边,反正家家区别都不大,可要是能抽上几口好 叶子烟儿,却是一种享受,一种调剂,一种美不滋儿的感觉。那时候,由于农村文 化生活极度匮乏,再加上庄稼活儿又累又熬人,大人们大多数都好抽口烟,以此解 乏、提神醒脑。母亲是个有心人,下地干活儿时她注意到很多人烟瘾很大,又买不 起烟。居然有人发明抽小豆叶、绿豆叶、豇豆叶,甚至树叶子。据说,随便吸植物 叶子点着后的烟,弄不清所含的成分,对口腔、气管、肺比正宗的烟叶损害还大。 于是,那年春天,她就让姐姐和我把院子里的地,用铁锹翻得暄暄的,搂得平平的, 托人从张家口那边捎来上好的大烟种子,种了一畦烟苗,而后栽满了院子。在这得 说明一下,那时农村管大叶旱烟,就叫大烟,可不是鸦片那个大烟。母亲种烟,也 不是推广和鼓动众人抽烟,只是见大伙抽各种叶子,一是没味道,二是怕时间长了 损害大伙的身子骨,便萌生了种烟的念头。当然,她本人也是一个吸烟高手,自己 也可享受一把。种烟很要工夫,需精心伺候,浇水、锄草、拿虫、掐杈,母亲每天 收工回来已经很累了,但还要收拾烟苗。特别是给烟拿虫,必须在正中午太阳最毒 的时候,这样才能达到灭虫的效果。等烟树长到七成高了,就从下边陆续掰一些发 黄的叶子晒干,揉碎,装进烟荷包带到地里,或是请街坊四邻到家里品尝。这一尝, 不要紧,都说好抽。当然好抽,毕竟是正经的烟叶。这样一来,豆叶子、树叶子, 哪还抽得上口了。等到了秋天,母亲把晒好的烟叶,让我们几个孩子帮她一片一片 展平,50片捆一把,如同宝贝似的收起来。串门子的乡亲来了,不但管他们抽,走 时还给带上一把。忙活一年,这个抽,那个带,最后弄得自己倒断顿了,也只好先 拿豆叶子代替。为这,母亲决定来年扩大种植面积。打那,我们家院子里好几年都 没种菜,一水儿的种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