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亲的个子不高,体质也一般,可干起活儿来,总是争气要强,不甘落后。不 管是锄地、拔苗、搂畦、收割庄稼,她都争着往前跑,赶上长地头儿,累得咬牙咧 嘴,那也舍不得直腰愣会儿。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赶忙干到地头儿打歇去,其实 到了地头儿,她气都不喘,就赶紧往回迎那些年龄比她大的或是体质更弱的人。母 亲的做法,不理解的人说她是假积极,充好样的,拉人;了解她的人都知道母亲是 个热心肠、喜欢帮老扶弱的人。母亲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认准的理儿,就义 无反顾地往下做。她时常和我们说:“有能力能帮就多帮帮人家,多干点累不垮, 要是落一个奸名声,且抹不掉呢,人家总是另眼看你。”60年代后期,队上相继来 了几批知青,前两拨都是初中毕业,十七八岁,还是孩子呢。生在城里,长在城里, 什么农活儿也没干过,就会使傻劲,使愣劲,时常皮骨受伤。母亲看在眼里,疼在 心上。特别是那些新来乍到的,锄地、割草手磨大泡;担担、挑水肩磨大泡。母亲 就耐心地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使镰刀,怎么使用锄头,怎么用扁担,一遍遍地说要 领。其实母亲既不是队干部,也不是管知青的负责人,这些事情跟她毫无关系,但 她就是身不由己。自打来了知青,母亲的帮扶对象变成了他们,特别是女知青,锄 地也好,薅苗也好,自己先到了地头儿,看他们谁落得远,就赶紧往回迎他们。时 间长了,这些知青感动地也随着乡亲们称呼母亲,亲切地叫母亲老奶奶。那会儿母 亲五十多岁,父亲他们五个弟兄排行老末,老屋里的一般辈儿大,所以称呼的前边 习惯带个老字。母亲不但教他们干活,还和他们交朋友,一般农村的老太太,和城 里来的知识青年没有什么可聊的。不知母亲用什么方式,什么话语,和他们交流, 居然都喜欢围绕老太太转。长时间地接触,兴许有了感情,几个女知青,每次从城 里回来的时候,都给母亲带好吃的,像奶糖、桂圆肉、香蕉什么的,这些东西母亲 有的从来没吃过,甚至没见过,老太太为此十分感动。母亲以一还十,也不白着他 们,把自家都舍不得吃的,用于换大米的大红枣拿出来给他们吃,接长不短就请他 们来家里,给他们做母亲拿手的拆豆腐、炸馇馇、摊煎饼、卖头猪买份下水,给他 们炖吊子,家里养的两只鸡下的蛋,基本上都犒劳了他们。几个知青返城后,没有 人走茶凉,还经常来看望母亲,像走亲戚一样。 那时的农村可讲互相送吃的了,用最实际的做法论证着“民间和谐”的道理。 外人根本不理解,家家都相互惦记着,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好吃的太少,这样能 互补;也许那时的人纯朴,人与人之间简单地相互送点吃的就能化解摩擦和矛盾。 哪怕东西再少,即使是尝尝,立马心气就变得舒缓,就可来个180 度大转弯。好多 大人因不大的事,抬杠拌嘴,弄得脸红脖子粗,这时打发小孩子,把吃的送过去, 第二天,甚至晚上那家的孩子就把他家好吃的送过来。不用说,大人心里这时都没 事了,疙瘩解开了。实际也没送什么好吃的,无非这家给那家送碗杏叶酸菜,那家 给这家送碗棒子面饺子;这家给那家送碗压馇馇,那家给这家送碗黄米面炸糕。不 在东西多少,这一来一往,透着一种农村的纯朴、亲热与和谐。母亲是一位热衷于 此事的人,还是倡导者。为调解矛盾,她甚至冒充摩擦的一方给另一方送吃的,当 然她事后会说明。为了创造和谐,母亲总尝试着做些新花样,什么东西做得不错, 就想着四邻的街坊。我感觉在这方面,母亲不是和人家换吃的,一点不求回报,在 常人眼里她总是冒着一股傻气,似乎到了缺心眼的程度,其实她就想让别人能品尝 她的手艺,求得一个和乐,足矣。记得每次压馇,母亲总面带微笑地非常卖力气地 和一大盆面,其实自家人吃多少?五分之一就够了,五分之四的量压好后让我和妹 妹忍着饿,先送给邻居,每人要跑五六趟,送完了再自家吃。不管什么吃的,母亲 总想着别人,为这,我和妹妹有时非常生气,本来东西就少。可她偏不,别人家送 我们一碗,母亲要送回两碗;别人送我们一次,母亲要送回多次。 那时的农村,有几项活茬儿,必须要让“缺心眼儿”的人干,比如给牲口磨料、 煮料,在蜂场灌蜜,晒芝麻等。这些活茬儿一是相当独立,无人监督;二是接触的 物品都是当时稀有的东西,如果经不住考验,事后很容易缺斤短两,造成损失。母 亲就属于那种“缺心眼儿”的人,这样的人让人放心。每当“三夏”或是“三秋” 大忙时节,拉车、耕种是最累的时候,人累,牲口更累。这时必须要犒劳它们,光 吃草不行,还要喂它们豆饼、黑豆等,否则它们的体质就要受影响。那时人的口粮 定量都有限,甭说牲口了。这期间根据牲口的活茬量,给它们加一些粮食。通常是 将煮好的黑豆,拌上盐喂牲口。记得队上每年都让母亲负责煮料豆。有一次,我和 妹妹饿急了,就到饲养场找母亲,想多装点料豆回去吃,没想到母亲说什么也不让 我们装。等母亲出去抱柴的工夫,我和妹妹把身上的小口袋都装满了。可母亲抱柴 回屋,发现我们口袋鼓鼓的里面装满了煮黑豆,撂下柴,就往外掏。当时根本就没 有别人看着,我们吃点、装点完全可以,但母亲就是没这样做,并叫我和妹妹赶紧 离开。现在的小孩子,让他吃也不会去吃,不是那时太缺吃的吗!打那次后,我和 妹妹再也没有去饲养场找过母亲,当时还有点恨她呢。现在想起来,如果母亲那样 做了,被人知道,下次,生产队就不会派她去煮料豆了。 记忆里,母亲的胆子特别大,经常夜里去地里打夜班、浇麦地,因为水库一旦 放水,就不能天天合闸,昼夜要有人看着浇地。我和妹妹不愿她上夜班,母亲晚上 不在家,我们很害怕。可是总有人找到家里和她商量跟她换班,本来按正常排班, 至少隔一天就轮上一天白班,人家一句话,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人家,最多她一连值 了六天夜班。原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供销社有好几个上吊、跳井的人, 就在村头麦地附近。那阵子,是村里的头号新闻,人都炸了营了,加上传得邪乎, 大人、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门。后来我和妹妹执意不让母亲上夜班,可她不听我们的, 说人家岁数小,上夜班害怕,我都老太太了,胆子比他们大。其实想想,谁不怕呀, 漆黑的夜,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不远的地方又刚刚发生过这种让人后背冒 凉气的事,就是大老爷们儿,都浑身发毛,甭说妇女了。其实母亲怎不害怕呀?可 她总为别人着想,她不夜班,别人就得夜班,赶上岁数小的胆子小的,吓出毛病一 辈子事。真说不好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那么好说话,是好面子?是心肠热? 还是真正的缺心眼?如果为面子,可这种面子值几个钱?说她缺心眼儿,至少我不 信,就算是缺心眼,也没往里缺,是往外缺,那怎么就非要做出本来不必牺牲的牺 牲? 有一个小事,也是我至今难忘的。记得大约1977年的冬天,某野战部队拉练训 练需要在村里住半个月。这之前我们一家人一直住在正房里。有一天生产队里的干 部号房号的是我家的小东屋,可母亲知道后说什么也不干。她说这些当兵的孩子远 离父母,大老远出来吃苦受累不容易,白天辛苦一天了,晚上还不让他们睡得宽松 一点,舒服一点。就这样,母亲动员全家,我们连夜搬进了偏房,把正房留给了六 位解放军战士。说实在的,为了省柴,我们平常都舍不得用很多柴烧炕,每天只是 烧点树叶子。但自打几个当兵的住进来,母亲每天都把炕烧得很热,锅里还烧一锅 开水,让他们洗涮。几位战士感动得总在院子里帮助母亲干这干那。离开时,一个 叫庄欣川的排长和一个叫赵洪清的班长,都给母亲留了穿着军装的英俊的大照片。 其他四位见排、班长给母亲留照片,他们也都每人留了一张,母亲至死还保留着这 几个小伙子的照片。由此看出母亲有多心细,能说她是缺心眼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