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米地里的锄头活儿,始终是重头戏。一年收成丰歉与否,要看大田玉米。它 至少锄三遍。头一遍称“开小苗子”,时间在苗已出齐,长出两三片叶子的时候。 锄地姿态是骑着垄背前视,左一锄右一锄,掏垄。伸锄期间,眼神只那么一扫,就 选准了壮苗,将其留下。过锄后,土分两边,苗垄呈浅沟状,晾苗儿。锄头遍地的 作用,为定棵、松土、锄草和增加地表温度。锄第二遍地,在玉米苗长到齐腰高, 七八片叶子,俗称“喇叭口儿”期。方式为“掏马口”、“贯大档儿”,锄地增添 了保墒作用。第三遍地,在玉米“吐花红线儿”前后,目的在于保证籽粒饱满贯顶, 不生虚尖子,并为下茬秋播小麦打下清理农田的基础。锄二三遍地时,玉米株已经 遮挡了人,人蹲不下去,就该使用大锄进行农作了。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说大锄这项工具。打个比方,如果说薅锄是适应短兵相接、 火力密集的长短枪,那大锄就是瞄准敌人集群的过山炮,远距离有效杀敌。这大锄 由锄板、锄钩、锄柄三个部分组成,总长约两米。锄板近乎方形,宽长各约六寸, 锄板上有“裤儿”,锄钩鼻子插入锄板“裤儿”,顺周遭砸上铁楔,化明矾浇注, 铸死。锄钩呈拱形,长约一尺余,熟铁铸造,在锄板和锄柄之间起连接作用。大锄 柄长三四尺,一般使用梨木旋制而成,木质光滑细腻,粗细不胀手。几辈人传下来, 锄板变窄,而大锄柄会像大秤杆儿一样油亮。耪大锄地和耪薅锄地截然不同,使大 锄下地,是一个锄角儿先入地,同时■着向后平拉,要使出腰上那一股劲。一锄耪 过,款款前行两步,就听“咔”的一声土响,第二锄又入了地。节奏清晰,鲜明有 力。此一招法,20世纪60年代初豫剧电影《朝阳沟》有剧中人物拴保向银环姑娘面 授锄艺的口诀:“前腿要弓,后腿要绷,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说的基本如是。 大锄耪地适宜玉米、谷子、高粱等宽垄背作物,运锄要拿捏有度。锄浅了一层皮, 不顶用;锄深了没(音读m ò)锄钩,费力气;应以不伤及庄稼根的深度为最好。 老辈人还传下一种“套锄”的方法,即前边下一锄,跟着在原处再锄一次,以此来 确保锄得深、锄得透。有一个老故事也有意思,是说朱元璋当上了皇帝以后,怠慢 功臣故旧,“老干部”们已不能贸然直言,便以忆苦思甜方式,拐着弯儿点醒君王, 说起当年“手使钩镰枪,跨着青龙马,攻打高粱城”的往事,暗语挑明了朱元璋抡 过锄、耪过地。 农田之中四艺,锄地是农田管理的中心环节。它历时长,影响大,适时节而高 质量地锄地,直接作用于收成。在漫长历史当中,农民与锄相依为命,不断地认识 自我,不断地发现和总结锄地的功用,以最简洁的口语形式,保留下农耕文化档案。 尤其是那些代代相传的农田谚语,无论在中国南方或北方,至今仍像明珠一样闪闪 发光。比如:“旱耪田,涝浇园”、“种在犁上,收在锄上”、“早间(音读jià n )早定,苗壮粒重”、“深锄加一寸,顶上一茬粪”、“棉锄八遍白如霜,谷锄 八遍不见糠”、“谷锄四遍二八米,麦锄四遍一九面”、“粮食增产靠三宝:施肥、 浇水、勤锄草”、“头遍挖(间苗),二遍抓(深锄),三遍四遍大锄拉(浅快锄)”、 “锄草不论遍,越锄越好看”……很多很多。 世人读了鲁迅的书,以为农民都像“闰土”一样傻傻愣愣,呆头呆脑,张口即 说农民没文化,脑袋瓜“短斤缺两”。其实让国人吃饱肚子这件大事,哪一个朝代 都是凭农民的聪明智慧托举的呀!就说“旱耪田,涝浇园”一句谚语,愣是将辩证 法推行到了农田。仅凭这一点,你心里的农民能不换个过儿吗?农民在种田上种出 了科学,已经让你产生信服力,但如果说他们还有“农民版”的质量监控,一定会 让你觉得新奇。这个模式叫“翻家垄”。锄地人在一块地的地头儿先一字排开,每 人认领一垄,锄到那边地头折回,再由队列末尾打头,依次按反顺序来。如此循环, 一就是末,末就是一。这个方法公开透明,不必挑拣,相对合理,赶上苗垄草多草 少,谁也不得起急。遇到地中间有“斜子”(短垄),劳动量比人少一半,是他的 运气。遇了坟头儿障碍,少耪,那领锄人大喜,高兴得嚷嚷“死人接活人”,是他 的乐趣。然而,“翻家垄”的真正目的,在于检查活茬质量。有的人单图快、省力, 往往不守规矩,锄一锄盖一锄,前一锄将后一锄的草蒙上,老话叫“猫儿盖屎”。 猫儿盖屎什么样,现今楼房家居养猫说不清。猫是一种爱干净的动物,它拉了屎总 要挠土盖上,这在农村养猫很常见。农村广阔天地有很多土可供猫挠。把干活儿稀 松说成此状,唯有农民想象得出来!用了翻家垄法,人的记忆定在那里,日子远近 都脱离不了干系。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古语有之。方今之世,说不清还有多少人对农田记忆感 兴趣。然而,中国以农业立国数千年,这真真正正地属于国家记忆。从农村过来的 50岁以上的人,直到今天还有两个情景忘不下:一个是农田送饭,一个是田间送水。 锄田紧张的时刻,下田早,各家各户送早饭。差不多同一个时辰,挎筐提篮的将早 饭送到地头。有大耳罐子装的稀粥,有用豆包布裹着的干菜团子、杂面饽饽,日子 稍微殷实一些的,送小米闷干饭、豆面鱼儿萝卜丝汤。那是一个喧闹而和谐的场合。 见家里送饭人来,锄田者拎着锄三蹦两蹦地奔到地头,深情地瞧一眼家人,然后忙 不迭地看送来的饭食。手顾不得洗,就揪一把带露水的嫩草搓一搓,完后往褂襟上 一蹭,就开饭。人有站的,坐的,蹲的。有家里忘记带筷子的,下田人不多埋怨, 将地边的柳枝、荆条撅下来,捋巴捋巴,当筷子用。一起吃饭,有时不顾你家我家, 你在我家罐儿里盛一碗汤,我在你家菜盆里夹一口菜,仿佛一个大家庭,乐在身边。 送水,那肯定是在炎热的夏季。田里人辛苦,生产队专派送水的社员。送水掐着钟 点儿,总在半日“歇盼儿”的时刻送来。水从村里深井刚打上来,叫“井拔凉水”。 挑水者怕水溅出桶外,水筲压着几片蓖麻叶儿。地头歇着的人,只要听见扁担钩上 边铁环击打筲梁,“哗啷哗啷”的响声,会立时来了精神,就会有人嚷“大凉来了! 大凉来了!”多沉得住气的人也会踮起脚眺望,性子急的前去接应。到了跟前,不 容送水者将水筲放平稳,就有人抢起水舀子,等不及的,干脆将水筲倾斜,手扒着 水筲、嘴对着筲沿儿狂饮。喝过,一边摩挲胸脯儿,一边打饱嗝儿,喊“痛快!” 那一刻神怡,比今日喝冰茶过瘾,比遇着老板发“红包”、单位发奖金,还快活、 长精神! ……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那就到 了“挂锄儿”季节,辛苦了大半年,演练“小薅锄翻跟斗”的庄稼把式,就此落下 了锄禾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