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0年代中期,我乘坐小火车离开了黄荆沟,走出威远,走出四川,去了外省讨 生活。但没有离开火车———我独立人生的第一站就是修铁路,修建一条条让火车 奔驰的铁路线。那些年,出差、探亲,每次坐上火车,我都会想起儿时乘坐过的小 火车,想起每到夏天就开满紫色黄荆花的黄荆沟。一开始,我只当自己没出息,远 离家门好几年了,要说也经历了不算少的事了,为啥总去想这些山沟里的旧事,而 且一想就眼眶湿润,心头就有一种忧郁的甜蜜。直到有一天,我才醒悟到,储存在 我头脑中的关于小火车的记忆,以及每当夏天,就开满我整个大脑的紫色的黄荆花 的画面,是狭长的黄荆沟种植在我心头的一粒思乡种子,这种子随着年岁的增长发 芽、生长、开花、结果,最终酿出一种思乡老酒。这是世界上年深最长,醇度最高, 最易于各国民族饮用和珍藏的酒,这样的酒埋进时间的地窖里,越久越醇味绵长。 这样的酒别说品尝,只要你走近她,心跳就会加速,眼神就会犯迷糊———醉了酒 一样的迷糊。 眼下,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神在打量面前这台(还有一台停放在别处)停放在 黄荆沟煤矿大修厂,锈迹斑斑、凝聚着沧桑变化的小火车头。刚一打量,我的眼前 就有了一种雾水似的东西。面前这台标志着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技术产物的小火车, 如今在全世界也只有中国还有6 台,其中2 台在威远黄荆沟煤矿,另外4 台在乐山 犍为县。实际上,真正在运行的只有乐山的犍为县,用作旅游观光列车。 不错,眼前这台时速只有15公里,靠“吞煤吐烟”运行的铁家伙,的确有些不 合事宜了。还有,承载它的被称为“寸轨”的轨道(轨距仅76厘米,只有标准列车 轨距的一半)的确也有些寒碜了。如此小得可怜,小得叫人心痛的轨道和时速慢吞 吞的小火车是跟不上日新月异的发展了。然而,就是这台不合事宜,跟不上发展的 过时的小火车,在它诞生的故乡英国却引起了极大震动。英国人得知消息后,匆匆 赶来偏远的黄荆沟,人家在仔细参观了还能运行的袖珍蒸汽小火车后,激动不已, 现场就提出了购买小火车的全部部件。好在黄荆沟人没有出手,才留下了这台虽然 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让人赞叹不已的西方工业革命技术产物的宝贝。 是的,锈迹斑斑的小火车头只能挂载比大火车厢小一多半的货车厢二十多节 (每节货车厢载重6 吨),最多再加载几节载客量不大的客车厢,以及少数的平板 货车,它的速度和承载力都无法和后期的内燃机车、电力机车、磁悬浮列车相比。 然而,就是眼前这台时速只有15公里,靠“吞煤吐烟”的铁家伙,使偏远小镇上祖 祖辈辈牛驮马拉的人们,从此进入了蒸汽机时代。从这个角度上讲,小火车所起的 历史作用是它的光鲜的后辈们所不能替代的。 这是事实,却不是现实。现实毕竟不是历史。毕竟,历史要让位于现实。这, 也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规律。 如今,这台当年哼唱着昂扬的行进曲,在深山沟里穿行了46年,为黄荆沟煤矿 立下了汗马功劳,为全省全国的经济建设作出过贡献的小火车,被一道铁门隔离开 来,隔绝成了昨天与今天两个不同的世界。昨天是“哐啷哐啷”跑着的工业革命的 技术产物,今天是摆放着供人参观的“蒸汽时代的工业景观”,是“深山里的活化 石”。不远处,是一些废弃的煤矿的井架。随着黄荆沟煤炭资源的减少,小镇昔日 热闹非凡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 种种迹象表明,曾经搅得黄荆沟喧嚣热闹的蒸汽小火车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但 小火车给这沟里带来的繁荣,以及因了它,县城过年不放焰火,黄荆沟放焰火时整 条沟倾巢出动围观放焰火的盛景,却永远地镌刻在了黄荆沟人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