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腰窝,全称西腰窝屯。 早些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全县的大事件。 去年七月间,我来县里看个朋友,并跟他回了一趟老家,就是西腰窝屯。吃过 午饭之后(还喝了一点儿酒),跟他的老父亲坐在炕上闲唠嗑儿,偶然间说到了那 件事。老父亲快80岁了,剃着光头,说话大嗓门儿。老人家早年当过生产队的会计, 粗通文墨,读过《三国》和《水浒》。他说他没别的毛病,就是耳朵有点儿背。 我请他把事情仔细地讲一下。他说:“这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翻腾它还 有啥意思?他们说你是个写书的,就喜欢探寻这类事儿,那我就给你说说吧。有说 得不踏实的地方,你也别太计较了。要说这事儿嘛,还真是挺大的,没听我家文斌 说嘛,都叫人写进县志了……” 老人家喝了一口水,开始说——“这事儿发生在光复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 咱这撇子刚解放。那会儿,咱这儿还不叫黑龙江省,叫松江省——齐齐哈尔那边叫 嫩江省,佳木斯那边叫合江省,后来才把几个省合到了一块儿。解放以后呢,头一 件事儿就是搞‘土改’…… “知道啥叫土改吗?简单说,就是要把那些有钱人家儿的土地分给穷人。当年 还有个说法,叫‘平分胜利果实’。除了土地还有房子、牲口、农具、家具、首饰、 衣裳,金溜子啦,皮大氅啦,那也都是‘胜利果实’。老百姓管这个叫‘分浮财’。 主持操办这些事情的是各屯的农联会,全称叫‘农民联合会’,下面还有分管部门, 武装啦、锄奸啦、民政啦、生产啦、财政啦,简称‘六大部’。每个部有个负责人, 称作队长,负责武装的就叫武装队长,负责锄奸的就叫锄奸队长。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当年,哪个屯子都有有钱人家儿,就是那些地主和富农。一个屯子,除了 ‘地、富’,余下的就是佃户。佃户又叫贫农,也叫雇农。他们自个儿没有田产, 靠租种‘地、富’的田地过活。凡是一个屯子,贫雇农都是大多数。各地的农联会, 也基本由他们组成,有的还是‘地、富’家里的长工,反正都是穷人。选举农联会 的干部时,也首先要看你是不是穷人,穷到什么份儿上。为了搞土改,上级还派来 了工作组,挨家挨户地串门,这叫摸底排查。当时还有一个政策,让我想想咋说的 来着……哦对了,说是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地主’。随后 便挑选一些积极分子组成了农联会。 “说起这农联会的人,也是啥人儿都有,有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有一些二流子, 还有个别耍钱鬼儿,官话儿叫搞赌博的,反正挺复杂。 “到土改那会儿,西腰窝共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两户富农一户姓陈,一户姓 葛,那户地主姓丁。姓丁的地主名叫丁汉奎。在当年,西腰窝的地产三分之二是他 家的,总共七八十垧。他家是从丁汉奎他爹那辈儿发起来的。他爹是山东人,闯关 东过来的,那咱儿还是大清国。他爹我没见过,光听说这人挺能干。一过来就四处 扑腾,在大山里伐过树,还下过小煤窑,身板硬实,脑子又活,日积月累就攒了一 些钱……不知怎么又相中了西腰窝这地场,就在这儿置了一些地,有个十几垧吧。 他一死,就把这些地传给了独子丁汉奎。丁汉奎我倒是见过。他跟他爹差不多,也 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农闲时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门心思扩充家产,把钱都用来 置办田地车马了。这样只用了几年时间,他就使土地翻了番儿——不是一番儿,是 几番儿呢。骡马大车也越来越多。拉车的马都挂着铜铃铛,走路时哗啷哗啷直响, 那个威风!家里呢,也陆陆续续雇起了劳金。知道啥叫劳金吗?就是长工。 “那两个富农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姓葛的,还当过西腰窝的村长。 “到土改那年,丁汉奎60多岁,中等身材,圆盘脸,细眼睛,平时剃光头,就 跟我这样。我记事儿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儿发福了。早年他常常下田干活儿,60岁 以后就不太干了,不过还经常到田里转一转。平常也喜欢在屯子里溜达溜达,穿戴 得齐齐崭崭,衣裳虽不是新的,却洗得很干净。倒背个双手,步子不急不缓,很有 ‘绅士’派头——他好像挺喜欢这种派头——前街后街地走。见了人也挺和气,不 管看见谁,都会点点头。见到年纪相当的人,还会停下来,哼哼哈哈地说几句话, 天气啦、墒情啦、收成啦,有时候也对对方表示一下关心。谁家娶媳妇,或者‘老 ’了先人,他都会叫人去随一份礼,有时候还亲自去,这就要看对方是什么人了。 礼金呢,也是有轻有重。尽管丁汉奎是个地主,人情往来上还很在意,起码大面上 说得过去。 “丁汉奎没有儿子,只生了一帮丫头片子。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他一辈子讨了 三房老婆。那时候,老人们都在背后‘臊派’他,说他夜夜都不歇着,把吃奶的劲 儿都使出来了。为这还求了好些个偏方,吃了好些个补品,家里头还盖了个佛堂, 供着送子娘娘的牌位,每天都要带着老婆们烧香上供。后来岁数大了,八成儿是觉 得自个儿不行了,下边的家伙不听使唤了,这才好歹消停了。他为啥非要生个儿子 呢?明摆着,不然他那份儿家产留给谁呀?那些个地,还有那些个房子。为这个, 他指不定多犯愁呢!不过后来他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那些闺女不是给他生了一 些外孙吗,他在里头挑选了一个,收养过来,还给人家改了姓,跟他姓丁。可过来 没几年,就搞土改了。那孩子比我小几岁,十一二的样子吧,我在街上碰见过几回, 模样挺机灵,眼睛骨碌骨碌的,很有主意的样子。这人现今还活着,跟当年相比, 那可是大变样了…… “对了,这丁汉奎还有一个嗜好:他喜欢养狗。打小就喜欢。听说他小时候, 经常在屯子里跑来跑去,不论他走到哪儿,身后都会跟着几条活蹦乱跳的狗。这我 没有亲眼见过,是老人们说的(在他小时候,还没我呢)。那些狗后来我倒是看见 过,老实说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种,就是一些本地狗,不过都挺高大的,很威势,叫 起来也都是高喉大嗓。我听说,他特别不喜欢身材矮小的狗,就是那些个哈巴狗。 他还专门给它们建了狗屋,砖墙瓦顶,比穷人家的住房还要好。这可是没办法的事 儿,人家有钱啊!他家的狗都挺凶的,平时就散放在院子里,四周是挺老高的院墙, 家里一旦来了生人,它们马上就会凶巴巴地狂叫,汪汪汪,汪汪汪……所有的狗都 一块儿叫,那才吓人——胆小的人,会被吓得半死。 “西腰窝的土改搞得风风火火的。 “土改大致分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反奸清算。反奸清算主要是对那些横行 乡里的汉奸和恶霸,动员村民揭发检举他们的罪行,有冤伸冤,有仇报仇。第二步 是砍‘大树’、挖财宝,简称‘砍挖运动’,也叫‘扫堂子’。第三步是平分土地。 就是将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充公后打乱平分。分地方法是先按贫富等级排队编号,然 后按号码次序,分头挑选,贫农、下中农优先。在分地的同时,还分配房屋车马等 各类浮财…… “土改一开始,姓葛的村长就叫乱棍给打死了。他当村长那会儿,正是满洲国 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帮日伪做事,帮他们抓劳工,当时叫‘出勤劳奉仕’,又帮 他们催逼出荷粮。有一年粮食歉收,好多人家儿交不上出荷粮,这家伙,竟然把县 公署的警察招到屯里,把村民都集中到村公所,许进不许出,对没交上和没交齐出 荷粮的,逐个上刑。有个叫周洪的,被他们扒了衣裳,用皮带抽。还有个女的王李 氏,因为那年40岁,就被打了40板子。有个外号叫王二合适的,他们说:”这回叫 你尝尝合适的滋味儿……‘上来就是一顿暴打,皮带、木棒全用上了,硬是把人给 打死了。有个老头儿叫李长发,下巴上长着一丛白胡子,他们就叫人往下薅,薅得 满下巴淌血。 “那天屯里开控诉会,丁汉奎和姓葛的,还有另外那个富农,都被拉到了台子 上——他们都是控诉的对象。控诉之前,主持会的人先讲了几句话。没等他讲完呢, 台下就闹哄成一片了。有哭的,有骂的,有喊‘打死他!打死这个狗杂种’的,都 是冲着姓葛的来的。接着就有人冲上了台,先是一个人,接着是一帮人,挡都挡不 住,有人撕扯他的衣裳,有人揪扯他的头发,有人抓他的脸,乱得就像一锅粥。后 来有人拿来了棍子,大声说:”让开点儿,看我怎么收拾他……‘举起棍子就打。 受到他的启发,别人也都拿来了棍子(不知从哪儿拿的)。有的还拿来了扁担。凡 是拿来棍子和扁担的人,都围在姓葛的身边,一边叫喊一边朝他身上打。棍子和扁 担呼呼乱飞,碰到一块儿还噼噼啪啪地响。那姓葛的呢,起初还’啊啊‘地叫,一 边说着告饶的话,后来就没有声气儿了。 “大家都认为这家伙罪有应得,该死!要说,人可千万不能把事儿做得太绝了 …… “控诉会一结束,丁汉奎就回家了。有看见的人说,他一路上东倒西歪、踉踉 跄跄,还脸色煞白。这一半可能是吓的,另一半可能是站得太久了,怎么说他也是 60多岁的人了。听他们说,他浑身哆哆嗦嗦,就像突然犯了寒热病,到家后一声没 吭,就直接爬到炕上,躺下睡了一觉。我猜啊,这个觉他一准儿睡得挺不踏实。那 么大的事儿摆在那里,他能踏实得了?他一准儿在那儿翻江倒海。他肯定得想下一 步该怎么做——换了我也会想的。他一准儿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理儿。果不其 然,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跑去农联会,跟‘六大部’的人表了态。农联会办事的地 方在屯后街,紧挨着庄稼地,原本那是老韩头的家,他们临时借用的。老韩头是个 孤老头儿。”‘六大部’的人当时都在场。民政队长啦,生产队长啦,有一个武装 队长王下雨(说是他妈生他的时候正在下雨),还有农联会主任兼财政队长张尚林。 丁汉奎对他们说——呃,他好像是这么说的:“我举双手拥护政府的主张。我家那 些东西,房子、地、牲口,所有的,都听凭你们处置,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决无 二话。我就是有一个请求,我家现今这几口人,还是要有个存身的地方,还得吃喝 拉撒,看能不能给我们留几间房子,再留几样衣裳被窝,不用多,够用就行了。你 们看这样行不行……不行就当我没说……‘主任张尚林说:”等我们合计合计吧, 反正我们是按政策办事儿……’这张尚林以前是丁家的佃户,家里人口多,日子挺 难的,有时候,丁汉奎会照顾他一点儿。‘算你觉悟高吧……现在是我们穷爷们儿 的天下,我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这句话是锄奸队长说的,锄奸队长名 叫聂大贵,当年三十啷当岁,平时有点儿大大咧咧,日子过得挺穷的,不高兴就拿 老婆当‘下酒菜’,就是打老婆…… “好像是那年一二月份吧,屯里开始‘砍挖运动’,也就是‘扫堂子’。我还 记得头一天,全屯子的贫雇农们,有农联会的人在前头领着,敲着锣,打着鼓,还 举着红旗,齐呼啦地拥向那几个大户人家儿,接着就把他们的东西一样儿一样儿往 外拿,金银首饰,衣裳被褥,就像我前边说的。有大件儿的东西,柜啦,炕檎啦, 地桌啦,还有梳妆台,一个人拿不动,就几个人合力搬。拿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大街 上,有人在那儿等着登记。车啦马啦,也都该牵的牵,该推的推,都弄到了街上。 地契账本儿更干脆,点把火一烧就完事儿了。眼看着大家伙儿往外搬东西,大户人 家儿就有想不开的,特别是一些妇女们,就在那儿哇哇地哭,有的还跟搬东西的人 撕撕扯扯。心疼呗!丁汉奎可跟他们不一样,搬东西的时候,他家一丁点儿别的举 动都没有,自始至终都消消停停(我猜他事先肯定跟家里人交代过)。还有他家那 几条狗,他也事先弄好了,都给关在‘狗屋’里,还用锁头锁了门。至于他到底是 个啥心情,眼看别人大模大样地拿自己的东西,他是不是又害怕又窝火……这可就 不好说了。 “后来到底出了事儿…… “我记得那天是农历二月十六,阳历多少号不知道,农联会的人开会合计事儿, 差不多开了一整天,快到吃下晚饭的时候,大家都饿了(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 这时候,锄奸队长聂大贵打断了正在讲话的张尚林,建议先整点儿东西吃,吃完东 西再开会。聂大贵还说,这革命也得吃东西不是?饿着肚子哪有精神头儿啊!聂大 贵的提议得到了大家伙儿的赞同,在场的人七嘴八舌,都说是啊是啊,这饿得眼睛 都冒金星儿了,不吃点儿东西怎么行?接着就说吃点儿什么好,还有说要回家吃的, 吃完了再回来开会。还是那个聂大贵,想了一个主意说,你们想不想吃狗肉?那可 是大补的东西。大家伙儿都说那当然好,可你上哪儿整狗去呢?聂大贵说,狗是现 成的,丁汉奎家好几条呢,还个顶个儿那么肥。大伙儿就跟着起哄说,好啊好啊, 他一个狗地主,不吃白不吃。大家伙儿这么一说,聂大贵叫上王下雨,顺手拿起一 杆枪,就奔丁汉奎家去了。 “对了,那个农联会主任张尚林过后说,他当时曾经阻拦过他们,不让他们去, 可是没顶事儿。 “后来听屯里人说,聂大贵和王下雨那天出奇地麻利,一到丁汉奎家就直奔‘ 狗屋’,嘭嘭两枪,就把两条狗给撂倒了。等丁汉奎听到动静出来瞧看,俩人正拖 着死狗往外头走。前后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 “我刚不是说了嘛,丁汉奎喜欢狗。你动了他的狗,就等于动了他的心头肉。 “农联会那些人,等聂大贵和王下雨把狗拖进来之后,先动手剥了狗皮,切巴 切巴往锅里一扔,点着火就烀上了。有说是刚刚开锅,狗肉的香味刚冒出来。有说 已经烀好了,几个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吃……不管咋说吧,反正就在这时候,丁汉奎 进来了,手里端着一杆枪。说他可能看见了地上的狗皮,满眼睛都是眼泪,一进来 就恶狠狠地骂:”你们这帮穷鬼……‘嘴里骂着,举枪就打……“ 听到这儿,我有了疑问,不由得问道:“他怎么会有枪?” 老人说:“别打岔……那年头儿,大户人家儿哪有没枪的?有的还有炮勇呢!” 我不吭声了。 老人接着说——“第一枪,先把王下雨打倒了——他不是武装队长嘛,身边也 戳着一杆枪。王下雨吭都没吭,一下子就趴那儿了,那年才19岁。接着他瞄准了聂 大贵,一枪打中了聂大贵的膀子,没打死。聂大贵摇晃了几下,骂了一声:”他妈 的你想反呀……‘丁汉奎狠狠地说:“谁让你杀了我的狗……’说着又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在他的胸口上,聂大贵也死了。丁汉奎又把枪对准了张尚林。连着打死了 两个人,其他人都吓‘麻爪’了,只有张尚林还沉着。这时候,张尚林在炕里坐着, 靠近一扇窗,想反抗没武器,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人命关天,就为两条狗值得这 样吗?‘丁汉奎说:“没啥值不值的……’趁丁汉奎说话的当口,张尚林猛地撞碎 窗户,翻身跳到了窗外。丁汉奎急忙开了一枪,不过没打着。 “没打着张尚林,丁汉奎回头瞄准了杨万才。这个人能说会道,从前挑着担子 走屯串户换过麻糖,见人说话儿先点头,为人处世挺周全,平时很少得罪人。大伙 儿选他当农联会,主要是看他见识广。见丁汉奎把枪指向了自己,杨万才颤着声儿 说:”别价别价……打狗不是我的主意,是聂大贵说的……‘丁汉奎咬着牙,又说 了一句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这帮穷鬼……’一边说一边开了枪。杨万才应声倒地, 不过他当时没死,过两天才咽的气。在丁汉奎要打杨万才的时候,魏福悄悄从里屋 溜了出去。他是农联会的生产队长,平时老实巴交的,庄稼活儿干得好,还跟丁汉 奎沾点儿亲。魏福吓得双腿直打晃儿,好不容易跑到院子(跑出院门他就没事儿了), 这当儿丁汉奎追了出来,照他身后就是一枪。这一枪没打准,打中了他的大腿,把 他打趴下了。等丁汉奎来到跟前,魏福说:”他姨姥爷,是我啊……千万别打!‘ 丁汉奎杀红了眼,他说:“是你也不行,六大部的一个不留!’说着‘嘭’的一枪, 又把魏福打死了。 “就这样,丁汉奎一气儿杀了四个人。农联会主任张尚林侥幸逃脱。还有一个 农联会干部那天有病没参加会,躲过了一劫。 “这事儿当年真闹得挺大,区里县里都来了人。第二天,就把丁汉奎押走了。 在那四个人死后半个来月吧,丁汉奎被拉到那四个人的坟堆儿前,让他跪在那儿, 一枪给毙了。 “那天好多人都去看热闹,我也在那儿。枪响过后,就见他身子往前一拱,接 着就趴下不动了。 “我那年才14岁。那件事儿过后好几天,我心里都麻酥酥的。我妈说我是吓着 了,还拿个勺子敲着门框给我叫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