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年前,我曾经来过四家子,还在这儿住过一晚。 记得那是2001年秋天。当时我还在哈尔滨市文联工作。有一次,四家子所在的 县组织一伙人帮他们写“先进性事迹”的报告文学,举办者选定了一些待写的人物, 并且准备了现成的事迹材料(仅供参考),让大家分头采访。分给我写的那个人是 一个镇书记(四家子就归该镇管辖)。采访搞了好几天,好吃好喝,餐餐有酒。采 访之余,我就跟镇政府的通讯员小金,骑上一辆摩托车,到下边的屯子乱转悠。 有一天,摩托车突突突地驶进了四家子,在短街上停下来。 摩托车的响声惊动了人们,狗首先叫起来,陆续又把人吸引出来了,都站在自 家的院子里,朝我们看。其中有个认识小金的,就跟他打招呼:“啊金干部!快进 屋!进屋……” 我后来知道,这个人就是赵来旺。 我和小金走进了赵家的院子。当时是下午四点多钟,一进屋门,赵来旺就让他 老婆马淑英和儿媳妇给我们做饭。小金说,不用不用,我们就是过来看一眼,看完 就回去了。赵来旺说,那怎么行?都到家门口了。一看就知道,赵来旺是个内心刚 强的人,很热心,也很要面子,不答应他会不高兴。我朝小金点点头,小金明白了 我的意思,说,好好,那就给你们麻烦了。我附和说,对对对,正好我们唠唠嗑儿。 赵来旺把我们让进了东屋。进屋没多久,赵来旺又单独把小金叫出去了一会儿。 小金事后告诉我,那是赵来旺向他打听了一下我的情况,问我姓甚名谁,是干什么 的。两人回来后,赵来旺就称呼我“鲍作家”(此前他一直只跟小金说话),还说 他这是头一回看见作家,可算是开了眼了。 饭好后,赵来旺又吩咐儿媳妇去喊邻居们过来陪客。不一会儿,就陆续来了几 个人,一律谦谦地笑着,搓着手。介绍后我知道,他们都是另外那几家的当家人, 即老钱头、孙有贵和李晚生。赵来旺还说,这是四家子多年的习惯了,不管谁家来 了客,都要请邻居们作陪的。 放好了饭桌(这里习惯用炕桌),菜一个一个端上来(其中一个菜是小鸡炖蘑 菇),大家便纷纷脱鞋上炕,盘腿坐好。赵来旺又咬开了一瓶白酒,用手擦了擦瓶 子嘴,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由于不熟悉,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儿拘束,谦谦让让的。待几杯酒下肚, 气氛才活跃了,话也渐渐多起来。 话题不外是时下发生的事,庄稼啦,牲口啦,邻近屯子的传闻啦。间或也向我 打听一下城里的事情,包括我自己的事情,诸如一年能挣多少钱之类,我都老老实 实地告诉了他们。 那天,说话最多的是老钱头和赵来旺。孙有贵和李晚生都没说几句话。赵来旺 说话多,因为他是主人。老钱头说话多,则是因为喝醉了(他们说他酒量浅)。老 钱头一会儿说他的羊,一会儿又说他的傻儿子。照他的说法,他儿子一点儿也不傻, 就是冷不丁糊涂一下子。说他儿子最知道心疼人儿。说,每天我放羊一回来,他一 准在院子里,无冬历夏。冬天冻得直淌清鼻涕。一瞅见我的影儿,立马就奔过来。 先朝我嘿嘿一乐,随后就拿过我的羊鞭子,还要伸手摸我,脸啦,下巴啦,鼻子啦, 好像怕我丢了啥物件儿。有一回,我跟她妈拌了几句嘴,那把他吓的,一天就躲在 炕旮旯,连饭都没吃……要说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我和他妈一死他可咋整?他还 能不能活下去? 说到伤情处,还流了眼泪。 说着说着,他突然将话锋一转,问我,鲍作家,你知道我们几家为啥要到这儿 来住吗? 听见这话,我有点儿吃惊。老实说,这也是我早想知道的。一到这里我就产生 了疑问:一个自然条件这么差的地方,他们,或者他们的先人,为啥要选在这里安 家落户呢?不远处就是万顷良田啊! 老钱头随即说(没容我回答),我们都是坏分子啊! 我更吃惊了,仓促道:你说什么? 老钱头呵呵一笑…… 按老钱头的说法,这事儿发生在40多年前。我粗略算了一下,大约那是1960年 前后,实行“公社化”还没多久。 他们那个大队的支部书记(相当于现在的村支书)是个豪横的主儿,说一不二, 东屯西屯都横着膀子晃,家家做了好吃的,比方杀年猪,都得请上他。有时他还故 意推辞,你就得反复请,假如你信了他的话,就此不请了,他就会记恨你,那你就 倒霉了,他会说你没把他放在眼里,处处找你的茬儿,有时会当面骂你。 他这副德行自然会招人反感,于是就有人告他的状。其中包括老钱头,还有赵 来旺他爹和李晚生的父亲。开始几个人都是单独行动,后来不知怎么就合到一起了。 他们给上级写信,还找公社干部谈话,列举了他的种种问题。他们的举动还真的发 生了作用,县里和公社都派来了工作组,调查他的事儿。不过,弄了一溜儿十三遭 儿,只给他记了一个“过”,大队支书还是大队支书。工作组解释说,之所以这样 处理,是因为他在“土改”的时候立过功,战争年代还参加担架队,受过伤。另外, 也不是所有人都反感他,特别是那些得到过他好处的人,这也是个因素。 这样一来就糟了,那件事过去没多久,一年多吧,他就把他们几个搞成了坏分 子,说他们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诬陷领导,说反动话儿。接下来,就说大队要从 各个生产队抽调一些人成立“改碱队”,把碱疤瘌变成“可耕田”,由此扩大耕地 面积,还规定改碱队的人必须把家都搬过来。改碱队最初定了七八个人,有几个托 了人情,就不来了。结果只来了他们四家。有个特殊情况是,孙有贵他爸并不是告 状的人,他爸是犯了“投机倒把”的罪,私自倒卖口粮。 四户人家在这儿盖了房子,盘了火炕,修了烟囱,点上火,很快就从烟囱口冒 出了缕缕炊烟…… 原来如此! 老钱头还补充说,后来到了“文革”,大队支书被整下去了,还叫镇上的学生 给游了街。新上来的支书来到四家子,让他们搬回到原来的屯子。几家人一合计, 觉得在这儿住惯了,干脆住下去算了,因此就没搬。 …… 那天,吃完饭天色已晚,加之喝了酒,大家都怕路上不安全,劝我们住一夜。 一问小金,他也同意。那晚就住在赵来旺家,住在他家女儿闲置的“闺房”里。 因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我又跟小金一道,由赵来旺引着,到其他几家去坐了坐, 见到了老钱头的老伴儿和那个傻儿子,见到了老孙家的人,见到了李晚生的媳妇王 丽花以及他们的俩孩子。次日一早,我还独自一人,到碱疤瘌的边上站了一会儿, 抽了两支烟……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和小金还有联系。就在写这篇小说时,我给小金打了个电 话,想打听一下四家子现在的情况。最令我吃惊的是赵来旺死了。问怎么死的,小 金说,你还记得他有个闺女赵红艳吗?她嫁了镇上一个“大款”,给人家做二房。 赵来旺死活不同意,可能觉得丢脸吧?气得吐了血,几天工夫就死了。 我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四家子还有其他事情么? 有是有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一些小事儿,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