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早知道“座右铭”这个词还是刚上小学的时候,是“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 的时代。当时实在不知道“座右铭”为何物,但对它充满了敬畏之意,甚至懵懵懂 懂地把它与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为人民服务》中提到的李鼎铭先生混为一谈。我常 常因此而惭愧自己的幼稚与糊涂,始终搞不清它们之间的关系。 十年之后读大学,我才真正明白“座右铭”的含义。它原是一种文体,古人写 完之后把它放在座位的右边,用以自警、自律、自奋,表达一种做人的准则,一种 志向或一种情结。并知道了它的出处。“座右铭”典出《文选·崔瑷〈座右铭〉》 一文:“瑷兄璋为人所杀,瑷遂手刃其仇,亡命,蒙赦而出,作此铭以自戒,尝置 座右,故曰座右铭也。”我恍然大悟,虽然以前没有弄懂“座右铭”的本意,但我 所信奉的“座右铭”却早已存在。 我曾经把保尔·柯察金的名言贴在床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 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 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 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其实不 是我一个人的座右铭,而是一代人的座右铭。近来读到王蒙先生的长篇小说《恋爱 的季节》,发现这是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几代青年人的有限的几条人生定 理之一。我不想奚落自己曾经坚贞不移地要侍奉到底的警句和格言,但我已经不能 够以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因为我虽年过而立,离人生之旅的终极在正常情况下还 有比较漫长的距离,可现在我已经不能说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 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在很长时间内,我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不用说”最壮 丽“了,就是离崇高、正直、人格这些次强烈的”旋律“也相差甚远,常常为一己 的私利、自我的生存、个性的发展消耗了很多的精力,度过了许多苍白而不壮丽的 生命岁月。我倘若再把它置于”座右“,那无疑是可恶的亵渎。 可人似乎又不能没有类似“座右铭”这样的生存原则和生活理想,就好像在茫 茫的大海上不能没有航标灯似的。可当你把某种信仰、某种蓝图作为一种终极价值 来寻求时,你又会被不由自主地嵌入到一种缺乏弹性的结构之中,你的灵性、你的 自由、你的张力、你的超能可能因为这一坐标位置的确定得到空前的发挥,但更可 能因为已经固定的结构而受到束缚、受到窒息。人在怎样的意义上实现自我价值, 古今中外很多的哲人作过很伟大的研究和阐述,“座右铭”只是极为寻常的一种立 志方式,但立什么样的志,志能否真实而不虚幻,志与人的充分发展是否冲突,又 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我揭去了旧日的“座右铭”,不是为了告别一个时代,而是为了埋葬一段自己 虚假而矛盾的人生,重新在玻璃板下压上用毛笔写的两个字:自然。以表示自己不 再勉强去追逐什么,不再刻意去表现什么。 可做起来又谈何容易!我时常感到自己生活得不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