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前,念叨着定南这个地名时,正是冬天,我在龙川的山岭间漫无目的地走 着。因为定南紧挨龙川,龙川有岭南时间最漫长的古镇,我想象定南也一定是古老 岁月里的一个名字。不承想自己会犯下错。 我注意它,完全是由于古代的一支军队。我在龙川的山坡地里想象着这支长途 跋涉的北方军队。在龙川的佗城,我看到了这支军队挖出的深井,一对有几分像麒 麟的石狮弃于镇政府大门外,残缺的下腭被人用水泥拙劣地修补过,据说这也是两 千余年前的东西。这支由任嚣、赵佗率领的军队驻扎到这个鸟语啁啾之地(鸟语当 然是指百越方言),并建立起一个土墙围筑的城——佗城。 定南是江西南疆的一段,它像一把斧头一样砍进岭南的版图,把一条东西横贯 的南岭山脉折得如同九曲黄河。秦朝的军队就像一股朔风从斧刃处刮到了岭南山地。 龙川虽为广东北疆,因为山脉的南移,它已深入岭南腹地,与现今的梅州紧紧连成 一片——都是客家人居住的地方——我在客家人的地盘上步履匆匆,却完全是由着 一种情绪左右,我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千年迁徙的历史无法释怀。它从南蛮渐渐走 向与北方的融合,这一次军事行动无疑作用巨大。行动的前夜,定南那个拔帐发兵 的地方当然令人遐想。 中华版图南移,让迁徙有了更广大的空间。数千年来,移民大多向着南方迈开 脚步。即便西南,譬如云南,山坡上的少数民族也大都从甘青南迁,羌氐人的血液 沿横断山脉的峡谷洒向了大江大河的下游。漫长的岁月,我注意着烟雨迷蒙的时间 序数里成群结队而行的一群——客家人,他们求生图存,慎终追远,生动的面孔一 直呈现至今。在闽西、粤东、赣南,客家广布,是怎样的一种延传和融合,一个被 中原人视为荒蛮湿溽的地方,甚至数百年前仍是流放之地,而今变作了一个富庶的 江南,诗词歌赋的江南? 一部以黄河文明为起点的中华编年史,同时确立的也是一个以中原文明为中心 的视角。广阔的、在北方人看来是没有边际的南方,客家人远未曾到来之前,又是 怎样的呢?它呈现出的面目之模糊,如无边黑暗。历史的神秘正由这种被忽视的部 分纠集。显然,这片土地并不缺少人的生存,南迁者这才被称为客家。土著们不在 这部编年史的视野之中,他们湮没于同样广阔的岁月。那是另一种生存,另一类的 文明。这种文明也许并不逊色于北方,这从广东新出土的石器、花纹细密造型轻巧 的陶器等文物得到证明。这些埋没于地底文物的主人,他们的血液依然还在南方人 的身上流淌着,像文化的交融,血液也随时间进行了悄无声息的大融合。面对一个 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岭南人,你能想象身体里潜流着的血液,但是你无从分辨。 有十年多的时间,我生活于这块土地,二十世纪末开始,我见证了南方中国历 史上从没有出现过的经济奇迹。无数孤独又精彩的庸常日子流逝过后,我再也不能 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客居之地了,与许多南下者一样,我成了一个岭南人。但我深深 怀念自己的故土,与客家人一样从忙碌的生存动作里偶尔抬起头来,眺望一眼北方, 那种进入骨血的深沉和忧郁,猛然间我有了切身的体验。关注客家,也许与我这样 的身份有关。 踏足定南县时,我已走过了闽西,看过了永定客家人的土楼,到了潮汕地区, 然后是被称为客都的梅州——自觉或不自觉地几乎是环绕着它在走。在绿树葱茏远 山如烟的丘陵山地,在客家人豪爽热情的语气与行为里,我浓浓郁结着的乡愁—— 这是我回故乡也不曾消失的落寞心绪,散得像一股轻烟。客家的山水与情怀,是根 深叶茂的古树,让我灵魂皈依,客家人对人信任、热情的天性,他们坚持至今的观 念、准则,一种鲜活又古老的文化传统,与流淌在我血液中的精神深深契合。我们 精神的源头都能在那个遥远的中原找到汇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