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定南新修的宽敞水泥大街上走,空气中飘着这个纬度上春天特有的浓烈的植 物芬芳。我向路人打听县名的来由。不同的面孔表情各异,他们都是回答不了问题 的表情。他们或是走在上班的路上,或是刚从菜市场买回一堆肉和青菜,或是在街 上横穿马路,不知道要去干些什么。我像故意考一道题似的,觉得有趣。一大早赶 来,本想找到答案即走,没想到这成为一个难题。 找到新华书店,像个街头闲人,我一个人站在大门外等着门开,去寻一本有关 定南历史的书籍。 跨进书店,灯还来不及开,两眼已一路扫射。密密麻麻陈列于架上的书,内容 大都是如何成为富人,如何调情取乐。它启悟——消遣与发财是人生的两大基本主 题。有关历史的书却一本也没有。 我的问题离现实是不是过于遥远了?把历史与现实混合在一起,不是多数人的 行为,我什么时候成了少数派?发现自己一直行走在时间的迷雾中,我感到了太阳 光下的街景浓郁的梦幻色彩。历史的蛛丝马迹与个人的想象建立起海市蜃楼,它们 与现实的生活交织得骨肉难分。感觉有一双手是能相握的,尽管隔着时间的帷幕。 这帷幕对我是那样薄,似乎闻得到那边的神秘气息,一切只需轻轻一揭。揭去时间 的包裹,其实我们都在同一个舞台上。 既然对百越之国用兵,军队必聚集于南岭山脉北麓,定南自然是取平定南方之 意。两千多年前那场战争的前沿阵地,定南丘陵沟壑间,帐篷遍地,刀光闪烁,人 喧马啸……我一路观察定南的地貌,都是些不高的丘陵,红泥绿草,松枝幽幽,散 落山坡平畴的民居都爱挑出一个阳台。五十万大军驻扎,炊烟起处,连绵相映。谁 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不是同时从这片山地南进。有一阵,我站在一条水沟边,流水 声引得视线呆在蓝得发黑的水波上。看惯石屎森林的眼睛正在发痛。 消逝的历史有时只留下一个地名而已,譬如佗城。相信定南也是同样的产物。 为着印证,我曾上网搜索定南名称的来历,没有收获。偶尔的机缘,到了定南 九曲溪,同样是为了印证,临走还是往北折回了县城。 回到广州,才知道自己的错。定南宣传部受我之托,终于找到县名的来由,女 部长打来长途,电话里大声说话,泼出一腔激情,她的话证明,定南明朝隆庆三年 才建县,起因是客家人赖清规的一次起义。朝廷平叛后,就将这个信丰、安远和龙 南三县交界的地方单独划出来,取名定南。 愕然间,历史像一支箭穿过了想象的边缘,它容不得人半点猜测。古老的土地, 短暂的县史,全因一个客家人的作为,而非一支远征军。 同样的错误还发生在定南的地理上。三年前,我一路北上,想从龙川的土地上 穿越南岭山脉,体验一下任嚣、赵佗的部队如何翻越重重屏障,进入岭南。同行的 龙川人知道我的意图,告诉我,那道南岭山脉与我车窗外看到的山坡没有什么两样。 内心一时震荡,双眼圆睁。事实令人不可置信。那些山间劳作的农人,竟也幻化成 定南农民的样子。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我曾多次从韶关翻越南岭山脉,那些钢青色的巨大山峰,能阻挡住北方的滚滚 寒流,甚至是中原的文化,儒家的文化就被这道山脉阻隔得面目全非。赵佗如何就 找到了漫长山脉的这个低落处?这片地域广大溽热之地,秦人对它之陌生,把百越 国语言当作鸟语,但他们却能找到地理的关键!上千里的漫长山脉,几十万人的军 队就这样轻易地穿过去了。 从定南回广州,走与龙川相邻的和平,翻越南岭山脉时,仍然山体巨大,沟壑 深切。和平更西的连平是去时的路线,因为错路,我误入这条南岭山脉上的公路, 路旁高岩孤悬,峡谷幽闭,更见险恶。这两个相邻的县都在那把斧头的利刃之下。 当年的百越降归,也许与龙川这个地理上的变化不无关系(现在,京九铁路通过这 里,高速公路也从龙川修过去了)。 赵佗的军队入粤后,一路从龙川打到番禺(广州),最终在此建立王廷。 驻扎在龙川的部队,秦始皇为了让他们落地生根,从中原送来了一万多女人, 给士兵做“衣补”,也就是做老婆。这大概是粤东山区最早的移民之一了。与他们 一同到达的还有那些被当作囚犯的六国贵族的后裔。那时,梅州、闽西一带依然是 真正的土著山都、木客的天下。或者,一支更神秘的移民已经悄悄抵达或正在路途 上,他们是如今人数变得极少的畲族人。 畲族人的迁徙开始于商朝末年。他们翻越桐柏山,渡过汉水、长江,直奔洞庭 湖南岸,从这里,他们分成两拨,一路逆沅江而上,进入四川酉阳,走出武陵山脉 后,沿着南岭山脉一路东行,一直到广东的潮州定居;另一路入江西,直奔赣闽粤 三省交界处,在梅州定居下来。向东的一路,与后来客家人走的路线极其相似。 客家的迁徙开始于东晋,他们从潼关出发,过新安到洛阳,沿着黄河向东,经 巩县、河阴,转入汴河,走陈留、雍丘、宋州、桥,在泗州进入淮河,一路水上下 扬州,一路从■桥走陆地,经和州、宣州、江州、饶州,溯赣江而上,抵达虔赣。 少数人绕过南岭山脉,从武夷山南段的低平隘口东进,进入闽西石壁,再西迁至梅 州。 唐僖宗乾符五年,居住吉州、虔州的客家为避战乱(黄巢起义),又不得不溯 章江、贡江而上,沿同样的路线进入闽粤。随着北宋、元、明、清南迁的人越来越 多,一批又一批的客家来到了闽粤赣交界的山地。历经三次大迁徙,梅州渐渐成为 客都,龙川也成了客家人的龙川,南岭山脉变作了客家人躲避战乱的一道天然屏障。 背离故土的客家不无悲伤地唱起山歌,忧伤的眼睛总是眺望到山脉深处的北方。 早到的畲人,在此与客家人、潮人遭遇,岁月幽暗的深处,不知掩藏了多少不 寻常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