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潮州像是我抵达梅州的一次预演。去年秋天,我站在韩江远眺它烟雨朦胧中的 上游——梅江,那里是我向往已久却仍未曾到达的客都梅州。我几乎走遍它的周遭, 只有这个客家人的中心成了我不曾踏足的地方。想不到一个多月后,当南岭之北飘 下第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在最寒冷的冬季走到了梅江边。同一条江,因居住了 不同的民系而被赋予两个名字,让外人略感讶异。在潮州,我的目光从韩江碧波轻 漾的江面收回时,我看到了客家的生命之水,并获得了一个客家人的眼光——后来 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拿客家与潮人相比,在以一个梅州人的眼光观察潮州。是这条 江水让我把他们连在一起。 在潮人谨慎的谈话里面,我感觉到了他们血液里的孤独情怀。他们在世界各地 彼此间称呼自己人时,佶屈聱牙的潮州话就像一个相互对接的暗号,那一定是一种 内心孤立的表现,也是不肯认同外人自我封闭的一份倨傲。他们南迁至这个远离内 陆、面对茫茫大海的平原,那些升起炊烟的闽越人、畲人,那些在东方架锅起屋的 福佬人,与新来者有过怎样的血肉碰撞?他们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是因为前 者,还是由于背井离乡的孤独于他们来得特别强烈,以至连绵千年而不绝?那是一 次怎样的启程? 潮人是岭南山地的一个异数。同样迁自北方,但他们甚少关心自己的来历。他 们占据了岭南最好最肥沃的土地——潮汕平原,作为强者,他们除了表现出孤傲, 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凄惶。他们把一个贬官大文豪韩愈当作神灵来祭拜,以至江山 易姓为韩。韩愈在潮州只有八个月时间,其作为并非特别显著,其影响却横穿历史 时空波及至今。韩愈拨动了一群怎样的心灵?是潮人内心深处的渴求在韩愈的身上 找到了文化的井喷?是他们惺惺相惜?是同样的文化与遭际引发了共鸣?大颠和尚 与韩愈谈佛论世,据说改变了韩愈的一些观念,彼此引为知己。这个留传的故事, 也许象征了潮人与韩愈是文化触动了彼此的心、彼此的深深认同。 潮州文化,表现最极致的是其精细的审美趣味,精工细作的潮州菜,讲究素养 品位的功夫茶,散淡闲致的潮乐,抽纱刺绣、青白瓷器、镂空木雕,甚至是耕田种 地,也把绣花的功夫用到耕作上了,样样都极尽细腻与精致之能事,就像他们害怕 丢失这样一种趣味,不敢变易,代代相传而从不言倦。 潮乐保留了汉乐的原味——它是中原古音的演变,沿用二十四谱的弦丝。潮州 菜也是古老的口味,有名的“豆酱鸡”是宋代就有的菜。潮州话相当多地保存了古 汉语语法、词汇,甚至发音:走路——“行路”,吃饭——“食饭”,吃饭了没有 ——“食未”,喝粥——“食糜”,要——“欲”,菜——“羹”,房子——“厝”。 潮人说“一人,一桌,一椅”,仍如古文一样省略量词。在建筑上,潮人说“潮汕 厝,皇宫起”,他们建房子就像建皇宫一样讲究,从风水、格局都有不少的形式, 最著名的有:驷马拖车、下山虎等。祠堂是最奢华的建筑,每个姓氏都有自己的宗 祠,它是潮州建筑的代表。潮人还用红瓦表示一种特别的荣誉——标志一个村落曾 经出过皇后。大凡造型艺术,都表现出一种东方式的洛可可风格,这种繁复的趣味 在如今简约化的现代社会中仍旧在潮汕平原流传。 这些几乎成了他们的根——文化的依赖——他们视之最高贵的品格。这文化把 他们凝聚到了一起,使他们成了“胶己人”(自己人),也使他们可以乜视周遭。 只是一次地道的潮州菜,它的器具之多,调料之丰,味道之淡,做法之精,吃 法之讲究,绝非民间饮食气息,而像宫廷之享用。再犯一次错,我也想下一个结论 ——这个民系一定出自贵族。他们隐瞒了自己的历史,他们的祖先隐名埋姓,只把 自己过去的生活习惯与文化保持,向后传递。譬如潮州鄞姓,有人说是由靳姓改过 来的。楚国大臣靳尚是鄞姓人的祖先。也许是陷害屈原的原因,后人耻于用这个姓 氏。 求证是困难的,只当是诗人的一次狂想吧,一束光投向了时间的深处。黑暗太 深,像潮人的沉默与遗忘,无法看清那个走在时间深处的人。 这天深夜,在潮州古城骑楼下走得累了,坐在韩江古城墙上,看出现于客家歌 谣里的湘子桥,那些孤立江中的巨石桥墩激起阵阵水声。想起一条绵延几百里的江, 两个名字,两种文化,两个民系,他们上游下游分隔开来,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 相往来。只有那些梅江漂下来的竹木,那些赤条条立于木排竹排上的放排人,那些 泊在城墙下的货船,穿梭在客家人的山地、潮州人的平原……几十年前还历历在目 的情景,已随流水而去。上游的梅江只有清水流下来,把韩江流淌得一派妩媚。善 于经商的潮人,可会对这清澈柔顺之水发出怎样的感叹? 水,经年不息触摸八百年石的桥墩,提示着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学。 现实的时空在由一城璀璨灯光撑开。空气不因时间的叠压而霉变,江河却因水 流的冲刷、沉淀,日积月累得以改观。韩愈眼里的江不是今夜收窄的岸渚,从前清 水流过的地方,夜色里跑着甲壳虫的小车。 对岸山坡,月光下更见黑暗。山坡上千年韩文公之祠,被潮人屋脊上贴满刺绣 一样精细的瓷片拼花,盖上积木一样小巧的青泥瓦片,山墙、屋脊,曲线高耸,被 夸张到极致。溶溶月光里,它正流水一样超越模糊时空。 黑暗中若有若无的水雾降落。一时领悟——韩祠只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筑, 是潮人需要的一座文化圣殿,依靠它,可以凝聚并张扬自己的文化。它就像一股心 灵的不绝水流,滋养一方水土蔚然充沛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