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5年7 月21日清晨,母亲告别了艰辛的88岁人生。在10年前的7 月20日晚上, 书房里那盏顶灯突然坠落,有幸其电线没有断裂,那盏灯便悬于书房的半空之间。 阿姨小张正在书房看书,吓得她惊叫了一声,便匆匆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此时正是 母亲辞世的前夜,我们正守候在已然昏迷的母亲身边,阿姨的那一声喊叫,母亲是 无所知的,但是我和妻子彼此对视了一眼:是不是上天在通知我们,在苦难中煎熬 了一生的母亲,将要告别她走过的无尽长途,离我们而去了? 我和母亲之间,是一个完整的生死轮回。1933年4 月7 日中午母亲生下了我, 把她的乳头塞进我的唇舌之间,让我成为世界上的一个生灵;在书房内吊灯坠落的 第二天清晨8 时,62岁的我半跪在母亲的病榻之前,给母亲喂食生命乳汁酪蛋白, 以延续母亲的生命。当时,我用手摸了摸母亲的前额,惊奇地发现母亲的高烧全然 退了。因而,我对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说:“妈,您退烧了,您要把这碗酪蛋白全 喝下去,病会慢慢好的。” 我想得到母亲的一丝回声——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的病榻是一张她用了40多年的双人床。在我给母亲喂食时,妻子紫兰和阿 姨小张,正竭尽全力架起母亲沉甸甸的身子,以她们的身体当母亲背后的靠垫。不 然的话,一个丧失了知觉的人,是无法从病榻上坐起来的。真是怪了,母亲昨天在 高烧中一直闭口拒食,今天却十分安静地吞咽着我喂她的酪汁。至今我也无法断定 这一瞬间,是母亲的回光反照,还是出自母子连心的情缘;反正她半张开了她的嘴 唇,把我喂她的一碗酪汁,都一口口地吞服了下去。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声咕咚咕咚 的声响,这声音着实让我喜出望外,因而我又对母亲说:“妈您今天真好,把一碗 酪汁都吃完了!” 此时此刻,阿姨小张与我的妻子,正在忙活着为母亲擦着汗津津的身体。待这 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俩又把母亲的身子慢慢放平,让母亲在床上躺好。我正在为母 亲退烧、进食而兴奋的时候,妻子忽然惊叫一声:“不好了,妈好像没了呼吸!” 她是医生,这几天听诊器,一直是挂在她脖子上。接着她翻开母亲的眼皮,用手电 检查母亲的瞳孔,然后匆匆地给急救站拨通了电话。急救站的医生来了,心电图上 显示母亲的生命已然终结。此时的时间是1995年7 月21日8 时半整。 母亲生我下来喂我第一口奶,母亲临上路前我喂她最后一口食。这是我的惟一 精神安慰,余下的则都是悲痛和感伤了。其实,朝阳医院的专家们来家里为我母亲 会诊时,早就提示我早做丧事准备,我固执地认为母亲是个历经长途跋涉的强者, 不会就这么快离世的,妻子也以医生的科学态度告诉过我,母亲难以再维系生命, 我总是以感情坐标对待生命科学的罗盘——母亲终于离我而去,我陷入一片慌乱之 中。 记得,我那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越洋电话时,正是美国晚上的7 时。儿子、儿媳 以及我的两个小孙孙,并不知道地球这半边的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听着孙儿在电 话中用童音高喊“爷爷”时,我几乎失去了告诉他们老祖已然去世的噩耗的勇气。 儿子从我的沉默中,似乎感悟出来了什么不幸,主动询问我说:“是不是奶奶……” 我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好告诉了他们实情。刚才的欢悦童音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 一片低泣声——特别是老祖的第四代曾孙从磊,首先嚎啕大哭起来。那撕裂肝肠的 悲恸哭声,震动我的耳膜隆隆发响。我十分理解小小年纪的他,何以会如此动情: 他离开老祖、随父母去美国时才6 岁,我的母亲——他的曾祖母曾一直将其揽于自 己的怀抱之中。有一次,磊磊半夜时被尿憋醒了,老祖来不及取尿壶,一泡童子尿 有一半撒在了老祖脸上。 老祖为此开怀地大笑。 曾孙也为此而嘻笑不止。 想来,磊磊所以纵声而哭,是否记起了童年的这一幕?这个越洋电话中,地球 的两边都在为养育了三代人的老祖仙逝而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那天,她刚过 了88周岁生日整整两个月。按着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来看,母亲算是长寿了;可是如 果按人生的苦乐来衡量,她一生负重而行,就像是沙漠中苦寂的骆驼,背负着超过 她生命能够承受的苦难,踽踽行走在无花无草无水无路的荆棘丛中。 儿子从众立刻从美国起程飞回了北京。尽管我们并没有把母亲的死告诉有关的 朋友,但是还是不得不摆设了一个家庭灵堂。我生平中最好的朋友房树民,驱车去 了昌平寻觅有山有水的墓地,《中华儿女》编辑部来了人,作家出版社来了人—— 满腹经纶的楚辞专家文怀沙,在吊唁电话中对我说:“一个伟大的母亲走了,虽然 她不是文化人,我还是要对老人三鞠躬,以示我对中国母亲的诚挚的敬意!”王蒙 事后来电话说:“我当时没在北京,没赶上给老人送行!伯母大半生受苦,晚年总 算过了几年舒心日子,88岁高龄也算是喜丧了。你要节哀!”尽管友人们不断化解 我的忧伤,但是我两个月内封了笔,一个字也没有写。之所以如此,我一直觉得我 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而母亲为我以及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