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从四世同堂的家走了第三代及第四代以后,精神开始老 化了的。过去她上楼下楼从来不拄拐杖,那一年她开始拄上拐棍了。她每天在接近 中午时分,都要拄着拐棍下楼走一回。起始,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知母亲为何偏偏 在这个时候下楼,后来楼房值班室的陈师傅告诉我,母亲是去等信的——当然她不 是在等期刊编辑部给我的来信,而是眼巴巴地等那远在美利坚的两代亲人的来信。 因而,那像册里的照片,至少有一半是母亲拿上来的。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写 作,她突然来到我的写字间,对我高兴地说:“你看看,这是我刚刚拿上来的信, 上边的字我不认识,你给我读读。”我接过信来一看,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两张期 末考试成绩单,我告诉母亲,两个曾孙在各门功课成绩都是A。她不懂A是什么, 我说就是最好的意思。在这一刻,她的眼里又闪烁出泪光了,那是她晚年最大的欢 悦。 母亲在承受苦难的年代,是从来不落泪的。在那漫长的岁月中,她的泪腺似乎 被历史的熔炉蒸烤干了;到了她生命的晚年,随着时代的回春,她的泪腺似又回复 了流泪的功能。她常常在看电视时,为剧中出现的悲情而落泪。好像她昔日的苦难 都不是苦难,只有别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家中走了两代人,为了解脱母亲的寂寞, 我常常让小阿姨把楼里几个与她同龄的老人请到我家来喝茶聊天;她也常常去楼内 几位老人家里回访,给没有牙的老姐妹送去香蕉,给牙口好的老姐妹带上梨和苹果。 母亲有一颗十分善良的同情心,她说其他老人时下活得还不如她,她该为老姐妹们 分忧解难。其实母亲的这种善良的心肠,并不是始自于生活好起来以后,她在承受 煎熬的年代,就常常置自身的痛苦于不顾,而去忧他人之忧:当时我们的外院住一 户迟家,他家中有七口人,迟家之父在东北劳改,一家人全靠五个孩子的母亲看自 行车为生。有一年夏天,迟家的母亲去上班,把最小的孩子老五反锁在家里;老五 是个淘气的男孩,他打碎了玻璃窗想从屋子里跳出来,在打碎窗子时,两条胳膊被 玻璃尖尖划成一道道口子,鲜血把这个年仅几岁的孩子弄成了一个血孩。我母亲正 好出门去买菜,走到外院看到这怕人的一幕,她立刻丢下菜篮,先把血孩从屋里拉 了出来,然后便带他上医院治伤包扎。母亲事后对我说,去喊他妈来不及了,就是 来得及,她在班上看自行车,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人顶她的班,不是让她妈干着 急么?索性直接领这孩子上医院,省得延误了给孩子治伤的时间——这就是母亲在 人生四季中的又一精神肖像。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承受苦难之外,好像生来就是为别人活着的。既使是 家庭生活好转了以后,她也一直恪守着她那份清贫。80年代到90年代,我和妻子曾 先后给她买过几根质量很好的拐杖,有佛山带来的禅杖,有雕花的山桃木手杖…… 她碰都不去碰它们,上楼下楼依然拄着那根漆皮早巳脱落净了、光秃秃的柳木拐杖。 我曾就此劝说过母亲,她说那根柳木拐杖拿着轻便,并且还不惹人注目。她一生不 愿意出头露面,有时电视台来家采访我,她是绝对躲开摄像镜头的——她的生命就 像一株无名衰草,没有鲜亮的色泽;既使是在大地回暖时节,她也不愿显示她的存 在。该怎么准确地形容我那多灾多难的母亲呢?柳木在树木家族中是最易成活、并 有着抵抗干旱和水泡的能量,母亲的形象就像是她手中这根漆皮褪尽了的柳木手杖 ——过去是,生活好转了以后还是。因而在母亲辞世后,我们把那只疙疙瘩瘩、裸 露出白白木茬的拐杖,看得格外沉甸。我们把它与母亲的其它遗物,放在一起保留 了起来。 在母亲辞世后三年半之后的一个寒风吼叫的日子里,发生过这么一件令我感动 的事情:楚词专家文怀沙老人,冒着七八级的大风,突然按响我家的门铃。他说他 明天就要动身出访欧洲了,此行要有几个月的时间,他是特意在行前向我母亲来辞 行的。他说我受苦大半生的母亲,升天堂后一定是个善良的圣母;他来辞行的目的, 是让我母亲保他行程平安的——因为此行他要穿行大半个地球的几个欧洲国家。老 人脱下头上那顶礼帽,露出他那满头白发,在母亲的遗照之前,鞠了三个90度的大 躬。在他身体起落之间,老人那散乱的白发,披在了他的脸腮上。我被文老的虔诚 感动得热泪盈眶——要知道此时此刻的文老,也已然是近90岁的老翁了! 文老是中国的文化大家,他何以会对识字不到一斗的母亲如此尊敬?想来想去, 还是母亲穿越苦难时的精神震撼力量。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她的生命故事, 足以使世人高山仰止。中国古诗中有“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佳句,母亲把这句诗演 绎到了极至,直到她停止了呼吸。母亲故去后,骨灰被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了中国, 另一半被孙儿带到了美利坚。在火葬母亲时,还留下一场小小插曲:孙儿从众认为 祖母在逆境中浆育了几代人,自己却从来一无所有,因而特意从美国带回来一条金 项链,想让祖母带走,以宽慰他思念祖母的心。可是此举被火葬场工作人员阻拦了, 说那不符合火葬条例,而且容易引起许多的后患,如容易导致火葬工人犯错误云云。 在无法解除那半球的曾孙对曾祖母的哀思和怀念的情况下,从众只好用一个骨灰盒, 把祖母的一部分骨灰带上了飞机,带到美国凤凰城去了。后来,我从儿孙们寄来的 录像带里看到,每到中国的清明时节,我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小孙孙,在那半球都 要对老祖举行祭悼仪式。按着东方人的习惯,先给老祖下跪磕头;然后把骨灰盒摆 置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以使东方来的老祖,时刻能看到她膝下的第三代、第四代 人的音容笑貌,让西归的老祖含笑于九泉之下…… 在中国的这一半骨灰,安葬在昌平的龙泉公墓。那儿是块隆起的山环,京密运 河的一泓清波从山前缓缓流过;山下的一片果园,每到春夏桃、李争辉。自从母亲 故去之后,我和妻子每年清明去扫墓时,都要在鲜花丛中插上几朵鹤望兰,因为我 母亲的名字中既有“鹤”字,又有“兰”字;那花儿的名字不仅和我母亲绝对近似, 还寓意着母亲和我们永远相守相望。墓碑上刻有我写下的的墓志铭,全文如下: 吾母张鹤兰,一生含辛茹苦。 吾四岁丧父,吾母历尽艰辛将吾拉扯成人。 吾不幸于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母亲以春蚕吐丝、杜鹃喋血之坚毅,哺育吾 子成才。 吾于一九七九年平反回京之后,老母又将吾孙揽于其怀,其博大精神状若“精 卫填海”。 使吾及吾子吾孙永世铭记于心。 本来刻在碑上的墓志铭,是抒发我和儿孙们对老人的情怀的。但是在第二年夏 天,母亲逝世周年的祭日,我和妻子去墓地祭悼母亲时,母亲的墓碑前忽然多了两 株盛开的月季花。那儿满山遍野翠柏的白色碑林,唯独母亲的墓碑前,艳红、粉红 的月季花开似锦。经询及陵墓管理人员,才得知其花是一位守墓老人特意为我母亲 栽种下的。之所以如此,说我的母亲是个不凡的母亲,守墓老人是从墓志铭上看到 的;因而墓园的看守人特意为其栽种下两束月季花。这是我的母亲在西归之后受到 的特殊礼遇,其情其景让我们感触良深。 时至2000年7 月,已然是母亲逝世五周年的祭日了。在这几年中,我总感觉母 亲在我的面前,时刻在凝视着我。少年时代我曾使母亲寒心,此时挽回我的过失虽 然说为时已晚,但是我将竭尽全力一搏,故而在写作中不敢有任何疏懒,以答谢母 亲浆育之恩于万一。 仅以此十年祭文,为母亲的一生画像;并以此为尺自审我行,自励我志! 2005年清明节后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