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非先生不止一次、两次,而是十次、几十次地在各种公众场合讲起前辈作家 赵树理和秦牧,往往讲到情不自己时,便喉咙哽咽。每当我看到自己的老师表现出 各种深层的心理,使面容布满阴云或雾霭时,我便猜测着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诉说不 清的奥秘。在我看来,已故的两位前辈作家都是安放在先贤祠或写进文学史的人。 他们都曾写出过卓尔不凡的名篇佳作,虽然那仅是岁月长河中的一道闪光,但却永 久地镶嵌在了浩渺的苍穹之中。 在出版业空前繁荣的当代,每一天都有大批量的各类书籍填充着书店柜台的每 一个角落,总有层出不穷的文坛新秀,只要他们的作品冠以什么美名,便可以成为 红极一时的畅销读物。只有当我从某些名流那里讨吃了几顿残羹冷饭还乞求着攀亲 捞利,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在别人手中高举的皮鞭下忍辱负重的奴才时,我才深刻 地理解了林非先生内心的情感。他每一次动情的演说,对我来说都似风雨中的呐喊, 绝望中的反抗。或许现代文学史并不会因缺少赵树理和秦牧这样的作家,而显得黯 然失色,但他们的溘然长逝,的确又是真正的人的损失。 人们对于赵树理和秦牧冷漠的遗忘,实属一桩憾事。他们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建 设者,是高尚灵魂的塑造者,更是一团团燃烧生命的火焰。林非先生曾在散文《零 碎的记忆》中写道:“在经历了人世的多少惊涛骇浪之后,我常常跟自己独语着, 这是多么高尚的人!如果生活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像他们这样的话,我们的日子 肯定会过得更愉快、更明亮;许多丑陋的、阴暗的、肮脏的东西,也许再也无法滋 长了”。 20世纪50年代末期,林非先生受一个文学编辑部的委托,前往山西阳城赵树理 的府上,向他约稿。赵树理当时是著名的小说家,而林非先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 年学者,但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树理竟是一个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长 者。跟他同住一个屋子,面对面地畅谈直至深夜。早晨,林非先生还在熟睡,赵树 理却早早地起床,他怕影响林非先生的休息,便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天空开始发蓝了,太阳还被阻挡在山岭的背后,反射出阵阵的金光,映衬着 一条条紫褐色的云霞,团团的白云,从渐渐泛红的霞光底下掠过,使我幻想着充满 希望的生活。我曾在一个公众的场合,见到过一位名流,其实跟我还算是熟悉,然 而他打量起我来,冷飕飕的眼光,沿着我鼻梁,直扫到我的脖子,使我感到有一股 浓重的寒气袭来。正在这时,一个地位更高的人吧,走了进来,这位名流立刻弯着 腰,打皱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像一朵蔫了的花儿似的。欣赏了这种人生舞台上的片 断之后,我分外渴望在人们之间,能够有一种善良、温暖和平等的交往”。 秦牧是林非先生的良师益友,上世纪80年代初,林非先生在写作散文论著《现 代六十年散文札记》时,就曾得到过这位前辈作家的支持和激励。90年代初夏,林 非先生应朋友的邀请,前往广州参加“秦牧散文创作五十年研讨会”。坐在秦牧的 身旁,林非先生亲眼目睹了秦牧谦逊、正直和勤劳的精神风范,他时而抱臂恭听, 时而埋头记录。“我忽然幻想着他的少年时代,是不是曾踯躅于南海之滨的沙滩中 间,喜悦地拾掇着许多细小的贝壳,一起都灌在自己的口袋里”。 后一次广州的聚会,竟成了谜似的永诀,冥冥中的命运为何这样的变幻莫测呢? 林非先生每次见到秦牧,都觉得他像高塔一般挺立的身躯,就是活到90多岁的高龄, 也会很矫健地走路。“像他这样奋发有为和热忱厚道的人,确实应该长久地活着, 因为他的生命更充满了强烈和实在的意义。我清醒地坐在桌前握笔疾书时,夜色已 经很浓了,想象着秦牧高耸的背影,我不能不执拗地疑惑着,他真的已经离开人间 了吗?” 人都已经死去,他们生前的著作摆放在图书馆的架子上,列入文物的一队,被 永久地收藏,的确是离我们快速发展和日益创新的生活越来越远了。然而大家总是 觉得他们的灵魂依然活着,仿佛就在自己的身旁。 我们永远都无法和赵树理探讨如何在人与人之间进行平等和温暖的心灵交流了, 我们也永远都无法从秦牧谦逊、正直和勤劳的精神风范中,汲取治学的品格和修养 了;只能遥望着天堂,默默地祈祷,愿他们的灵魂安息!此岸的滚滚洪流中,再也 不会有他们的身影出现,但彼岸仍有簇簇火光照亮着我们走向通往真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