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当初爱上你的情景。 那时,我们站在教学楼四楼的走廊上,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们聊起了童年 和家乡,聊起了各自的陈年旧事。止是这些旧事的浮现使我爱上了你。它使我感觉 你是如此亲近,仿佛在多年以前的梦里就已相识。我发觉了你的美。不是一见钟情。 第一次见面是在系学牛会办公室,第二次是在食堂的门口,你从上面走下来,而我 刚好要走上去。那时,没想到会爱上你,没想到你的情感会和我的情感发生关联, 没想到你的生命会闯入到我的生命,没想到你的世界会与我的世界相撞。第三次见 面是在这里,在这条长长的走廊,给多年的灰尘弄得已经陈旧的走廊。就是这一次, 就是在这里,你成了我的王子。隔着多年的时伞,我站在寂静的走廊的一端眺望着 另一端,空荡荡的过道,没有别人,在尽头,在遥远的尽头,只有她和他。就是在 这里,爱情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心房。 早春季节,走廊的外面是空茫的天,飘着漫天的细雨。楼前的两棵木棉树开着 红色的花。叶子全落光了,只有红色的花朵爬满枝头,像雨中的火焰,像她心中绽 放的爱情。那漫天的细雨无声无息,飘落在红花绿叶间,飘落在青青的草地上,飘 落在她年轻的容颜里。纷纷扬扬的小雨,像整个世外充盈的诗意。 爱上一个人是件奇异的事情,仿佛很容易,爱,往往在瞬间决定。如同一道闪 电突然从天而降,击中了你,你白光在漆黑中洞悉一切的刹那,你爱上了他,你决 定要长长久久地爱他。 坠入诗意的世界以后,就很难再从那里进入枯燥乏味的课堂。女孩难以从头到 尾、聚精会神地听一节完整的课。事实上,在那以前她就不爱听课,不爱听那些缺 乏创造力和想像力的课,她觉得几乎所有老师的课都糟透了,每个漫长的50分钟都 不外是他们各自上演的独角戏,自始至终只是他们沉醉在自己长长的独白里。而戏 台之下,观众的姿态却纷呈各异:偷偷打瞌睡的,魂飞天外的,看小人书的……当 然,绝大部分是好听众,他们认认真真地观看老师们拙劣的表演,恭恭敬敬地把他 们的台词一宁不漏地记录下来。然而。一出戏结束,你若是问他们那出戏到底演了 什么,几乎没有几个答得小米。女孩不属于好听众之列,她常在课堂上看小说,或 者神游,甚至常常逃课:她不知道那些表演对她有什么帮助,对她的人生有什么帮 助,对她的未来有什么帮助。当讲台下老师们的独门渐渐飘远,终于成为模糊不清 的梦呓叫,她在想她的王子。她在回想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珍贵的见面,回想他的 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只有这个时刻,只有感 觉到爱情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在心中扎根的时刻,她才感到自己的青春绽放出一丝 异彩,不致于被黯淡生活的洪流所淹没。 在走廊上聊天的时候,你们谈起了童年和家乡。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你们的 家相距不远。小时候,你去过他家那一带,他也到过你家附近,他甚至曾经从你家 屋后的小路经过。也许,在很久以前,你们就曾经面对面地走过,擦肩而去。这种 想法使你很高兴。你感觉你们之间拥有了相似的童年,相似的经历,相似的生活, 在过去缓慢流逝的岁月里,你们肯定还拥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共同的回忆和诗一样的 神秘。你深信小疑你们的相遇足命里冥冥安排好的,迟早都会发生的。“佛坛”是 个奇异的地名,当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跑出来的时候,一种异常亲切的情感在你心 中激荡不已。你认识这个地方,去过这个地方,很小的时候就去过了。你只是想不 明白,那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那个被贫穷、荒凉、尘土所重重包围的 小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异甚至是神圣的名字?这个名字似乎与“佛”有关,与 “缘”有关,与“前世”有关。它甚至似乎还与“祭坛”有关,与某种决绝的牺牲 或奉献有关,与神秘有关。是的,她认识那个地方,熟悉那个地方。五六岁的时候, 她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母亲就是带她到那里求医问药的。烈日下,母亲背着她走在 阒寂无人的荒野,那条路漫长而日。崎岖。回来的时候母亲在镇卜给她买了一包彩 色小糖果,有了糖,她愿意问或自己走上一小段路。稍长,她就常常和小伙伴们步 行到那个地方,只为了头点零食和平时不易吃到的糕点。那时候,她很馋、很饿, 小伙伴们也很馋、很饿。小镇贫穷偏僻、破破烂烂,见不到一幢楼房,只有几排残 破朽坏的平房可怜兮兮、瑟瑟发抖地立在路边。平时很冷清,没什么人,集市的时 候才有点生气。方圆几里外的人都来这里赶集,路边摆满了小摊:集市以买牛和卖 牛闻名,也以小吃闻名。女孩和伙伴们不辞辛苦来到此地就是冲它的小吃来的。她 们怀揣着不多的一块几毛钱在这里吃炒粉或者粽子什么的,吃完了,她们就心满意 足地往回走几里的路。她永远地记住了那些小吃,记住厂沿途的风景,也记住了那 已逝的美好时光。她怎能忘记呢!无数个星期六的下午,一群小女孩嘻嘻哈哈地穿 过田野、村庄,穿过树林,走过河面上笈笈可危的木桥……她们快快乐乐地走在烈 日下,走在树林的阴影中,像去奔赴生命中的一场盛宴。阳光,稻田、溪流、树林 ……这些变幻不定的风景成了她生命中永不褪色的记忆。 当她兴高采烈地谈起这些的时候,原以为他也会像她那样乐意谈起自己的童年 和家乡。可是,当她问起他家的时候,他的冲色忽然慌乱起来,他日光躲闪、支吾 具辞。她触及了他的伤处。他看见那个贫穷凋敝,肮脏凌乱的小村落,一座颤颤巍 巍的老房,他看见闲贫穷和辛劳而早衰的父母,也看见田地上自己灰色的童年…… 我家很穷,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非常痛苦。贫穷、卑微,是心口永远的 伤痛,像一块与生俱来的伤疤,伴随着他度过童年、少年、青年,并将与他终老。 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了一句:我家也很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家里的方位,最后,她说了,就是通向某个村落的路边的一排 孤独的平房,没错,就是那排很破旧的房子其中的一间。她故作轻松地说了出来, 其实内心极不自然,因贫穷、卑微而产生的羞耻和痛苦。贫穷、贫穷,是心底永远 的隐秘,是永不可告人的耻辱,是驮着她坠向黑色深渊的巨行。谈话的气氛开始变 得怪异,他的不安加深,痛苦加剧,他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贫寒,也无法面对他人 的贫寒,因为他人的贫穷、卑微、渺小像一面镜子那样,残酷地、一览无余地照见 门已在这个尘世的一无所有。 尽管如此,她爱他,像灰姑娘爱上千子那样爱他。她爱他的贫穷和忧郁、她盼 望老师们的每一出戏都尽快结束。她想走小令人窒息的“戏院”,她想站到那长长 的走廊,想在那里等候她的王子。偶尔,他会经过那里。她怀着一颗羞涩的心在那 条长长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或许他正在其中的一间“戏院”观戏,此刻他也许正望 向窗外,他或许会看见她,她或许也能见到他。只需一眼、一个照面,就能让她高 兴几天。 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王子曾经迎面而来,像一尊神,翩然而至。他的双眸注 视着你,像隧道一样幽深,盛满几个世纪的深情。修长挺拔的身躯是一个光芒万丈 的发光体,他的到来,使整个世界黯然失色。所有的一切都在光的照耀下而消隐不 见,只有他熠熠生辉。他被一大片白得耀眼的光芒所包围,他站在光的中央,他就 是光的核心。你有些晕眩,几乎睁不开眼,你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幸福的洪流所推 涌。你是我的神,你在心里说,你在长长的走廊上守候,你的目光扫过每一间戏院, 你盼望他从楼下走上来与走下楼梯的你相遇,你希望他出现在图书馆或者食堂,你 在草地止、林荫里、运动场……你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搜寻他的踪迹和身影。他在你 的生命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把门己隐藏到很深很深的角落,你永远找不到他,而他, 却在深深的幽暗里把你的失魂落魄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