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竟然都是在夜晚,被命运驱赶,或者仰面朝上,夜幕像不可知的重力,从四面 八方挤压着,路灯稀稀疏疏地往远处闪烁,时间成了夜行的鼓点,随着心跳的加速 而催逼着。整个场景与语调,像是一部悬念小说的开篇,我不知道往下该接续什么。 北美,遥远的另外一个半球,加拿大的多伦多,箭头指离市区30多公里的另 一片城区Macham,中文译作万锦,神态疲惫的学生,从不同的年龄段走到了命运的 十字路口,都想抢到别人的语言作为拐杖,因为焦急,脚步显得有点踉跄。 不多的人一下子就走散了,我在十字路口无人的候车亭等车。 晚上9 时,依然霞光满天,单纯而清爽的霞色天光,似乎跟复杂和混乱无关, 距离把时间的缆绳拽住了,夜幕好像降不下来,就等着。公车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 来。肚子很饿,准时就餐像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是空气清新,让人的神思非常灵醒。 行人准行的过路灯,就像我等车那样,在被车龙切断的对面马路闪晃着,在我 张望的时候却不向我招手。 天终于黑出了一点颜色,夜班车总是不来,也许早就没有了,在我屏闭的另一 个信息频道里,窃笑着我的傻呆。我并没有被嘲笑的尴尬,我只是感到有点茫然, 为时间对我的遗弃,为环境对我的放逐。熟悉的紧迫,快速的节奏,貌似的充实和 坦然,刻板的秩序和进度,甚至因为忙乱而分明感到的重压,以前,在另一个半球 铺开的时间表里,把我追逼得无处可逃。 可是现在,另一种生活的纬度,我就被时间扔在一个冷清的加油站上,快速得 没有半点商量。谁会征求我的意见,这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就像,谁会来把我捎 上一程,谁会把我带回我寄住的地方,我还能祈求吗?我的祈求透着无奈吗?可是, 我的家在很遥远的他乡啊。 我低了头,使劲把伤感推压回去。堵都堵不住的泪意从情绪的四面八方疯狂地 涌冒出来。给眼泪一个地方突围吧,也许会好一点的。 日子把白天和夜晚填塞得满满的,没有外语入侵的唐人圈,没有思想的钟摆摇 晃的一日三餐,每天的时间把人轻拥一下,又扔回到生活的旋涡里。唐餐馆总是爆 满,小炒的火候很猛,色香味俱全,诱惑着我的肠胃,很有点归家的感觉。我转身 上洗手间的时候我问侍者,这是在哪? 其实,我离家很远。而这一次,我似乎有回不去的焦虑。就像儿童科幻片那样, 当我再次睁眼打量四周的时候,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栅栏已经挡住了归路。我听到很 多的声音在说话,我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说,这就是生活,在挣钱花钱的生 命线上,把一生挂上去,把日子挂上去,像一只只腊鸭一样,内囊早就掏空了,这 就是真实了,离所谓的幸福也就不远了。 失眠的夜晚总是漫长而又短促。我在夜色里数着漫天飞舞的日子,它们成了一 群空中晃动的精灵,找不到可以托负终生的梦境,只能焦躁着继续奔跑。 我听见自己气喘吁吁的,我跑得相当投入,我甚至习惯了眼前的风景,我把时 间全部拉长,甘愿被它捆绑起来,全情投入,透支着体力,透支着心情,似乎就是 为了总在前面晃动的那个模糊的东西,我曾经把我的愿望往那投递过,却不知道它 是寄达了还是丢失了。 用文字编串起来的梦想,用文字编串起来的云梯,在我还没来得及转身的时候, 轰隆一下就彻底散碎了。成了一堆玻璃一样的碎片,在另一种语言的世界里,切割 着我的神经。痛啊,我鲜血淋漓,可是不能哼出声,我只能捧着头,像捧着一堆散 碎的不成形的昨天,曾经完好无损的昨天,就这么一摔,就似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头痛箍咒一般地刺激着我,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摧毁着我的神经。憔悴,疲 惫,不堪一击的伤感,远去的日子从四面八方拉扯着我,让我回去。所有的温暖,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楚与安慰,拿着小刀一点点地剜着我的皮肉。我想起你的面 容,一个一个地闪过,遥远的声音传来消失不了的温馨。我记起你说过的话,记起 你向我张望的眼神,记起你拉起我的手一齐上路的情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场 景,所有远去却无法忘记的牵挂。我在梦中喊妈妈的时候,儿子在后面喊我。 等等,等等我呀。可是,我看不见一个人,我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无奈地伏在 我的脚下,万分焦灼地看着我,可我生命拴系的牵挂在哪呢?在我停下来的时候, 眼前的路消失了,我迷失了方向,该往哪走?雾瘴纱帐一般地漫上来,我跌了一大 跤。缓慢的痛楚一刀一刀,剜在我的感觉里。 我在死寂的静场里翻着筋斗往下跌,五脏六腑滚动着,我的喉咙被卡住了,喊 不出声来,伸出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很多熟悉的眼睛在真空里俯视着我,像一台 一个人抵抗的手术。在麻药还没有全面生效的时候,医生的刀已经划过我的皮肤, 毫不留情的嘶嘶啦啦,分明的刀具的声音,分明的血滴,丝毫不能动弹,却只能一 个人挺着,针线穿过皮肉缝合着遥远的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像很久的从前 妈妈缝我出行的布囊。 妈妈问我,很痛吗?是的,只能挺着,走与不走都是很痛。 儿子问我,那里好玩吗?那里有意思吗?把我带上,我们不要分开。 儿子,你知道吗,妈妈还在下跌,你帮不了我,你太小了,我爱你,我只能抓 住这爱。 我哭不成声,眼泪流了下来,濡湿了枕边,漫漶一片,载我沉我。我还能哭, 爱依旧在我的神经里穿越而过。是的,我会爬起来的,我不能倒下去,这就是援手 吗?这就是力量吗?可这需要多长时间啊。有些决定会促成终身的痛苦,死亡和诞 生是很贴近的。我似乎是在身体力行,去应验写《红字》的霍桑的预兆吗:在我们 的神秘世界明显的混乱中,如果一个人稍有偏离,就会冒丧失世界的风险,就会有 自绝于世界的风险。对于一生的状态而言,这样的偶然事件真的就这么举轻就重吗? “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扼杀了人的各种内在的专心致志,就像一场森林大火把动物驱 赶出自己最隐蔽的窝一样”。奥地利著名的小说家茨威格,撕下了我惊惶的面纱。 我流着泪挣扎,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愿意被放逐,我甘愿坚守,用一生的 矢志不渝,有些东西是值得用一生来祭奠的,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我只剩下这点信 念了。 我浮肿着双眼,呆在车水马龙的路上等车。在另一个玮度,我已经没有时间表, 好像也不再需要了。我从白天等到夜晚,墨蓝的天空淑女一样的娴静,月亮不是很 圆,我从来没有这么的悠闲。再也不必急着去追赶什么了,心力交瘁的匆忙,让我 的神思像龟裂的土地,日积月累的渴望,我被想象抽打着,得与失烙铁一般地让我 手忙脚乱,烫伤我却又让我欲罢不能,像爱的掳掠与温慰。 而此时,一切都消失了,我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囊,我甚至像年青的时候那样, 在花坛边的围砖上,平衡着身体踱步,来来回回地晃荡。肚子咕咕叫着,想着唐餐 馆的美味可口,人生,其实就这么简单吗?仅仅是活着,然后还是活着。之前,还 不确认俗世生活的无孔不入,在我喝着老火靓汤,吃着一碟肠粉的时候,人与人之 间突然变得如此相似,曾经长短参差的时间,曾经五花八门的样式,被一日三餐全 部抚平。一时一段的人生接驳成一圈圈的链条,围成周而复始的年轮,然后,沿着 生命的轨迹轮回。 只是,人与人的道路是相近的,还是不同的,沿着一个方向走久了,可能就会 出现十字路口了,轮回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是重复。我走到这里,这就意味着,我得 实实在在地或仅仅是在想象中为自己选择一条路吗?我怀疑精神的权力,我怀疑精 神是否有足够的能耐,让人穿越和自由。真的,谁能离开生活呢?我能作为一个社 会角色而活着,而作为自己而死去吗?我在两难的泥沼里无法找到平衡,一会一脚 高一脚低,而一会又一脚低一脚高。 于是,人与人之间又变得如此模糊,就像我对自己变得如此陌生。我有时候被 自己内心窜跳着的狂热,或者是沉落冰河的颓丧吓了一跳,我是我,还是我非我? 带着根须残余的泥土,被移植进了另一片土地,我能存活下来吗?而且,只要我活 着,我就必须生长吗? 为什么要祈求寄托呢?为什么要真实地舒展呢?为什么要移植呢?俗世生活横 蛮地站在中间,它丝毫不理会我的分裂,它只是傲慢地哼着,仿佛在问,这能变成 钱吗,这能变成钱带来的物质生活吗?假如不能,再怎么被捧在手里的东西,得到 的也只是哼的不屑。 我真的感到冷,从心里冷出来的抖动。入夜,气温快速地下滑着,确实有点清 寒了,这是枫叶国万木萌动的春天,一转身可能又成了夏季。我裹紧了衣服,耐下 心来,等着命运的班车把我捎上。时间一下子变得既冷酷又温情,它肯定在面对我 的时候接纳我,却在转身的时候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