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语像一个布球一样,一下一下往我的脸上撞击,看似皮毛不损,头皮却在发 麻,内脏也在痉挛,五官似是而非,整个人似是而非,一切的一切,曾经和我粘连 在一起的东西似是而非,在无法沟通的疑惑里,我无法说清什么,我甚至无法说清 我是谁。 汗沿着脊背往下淌着,汗湿的手竟然抓不住曾经赖以自持的能力。我发狠地使 劲,语言的绳索把我的双手勒出血痕,我不能让自己继续往下跌落。停在半空也许 总比往不可测的深渊下跌好吧。谁知道呢。 笑脸总是有的。他们说,你试图把自己当成一个婴儿吧,烦恼就消失了,欲求 也就没有了,你只需要从头开始,像一个婴儿一样生长。只是,中年的况味,能撑 得住再次生长的需索吗? 时间和结果,时间和过程,时间和体验着的经历,一圈圈的年轮,没有开始, 也没有终结,我在和自己的生命绕圈子。我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偶然事件里,怎么一 下子好像领略了哲学式的思考,或者是所谓的真谛。这就是活着的真相吗?还是仅 仅是一种启示。 这启示我无法破解,就像我此时的恍惚。 很多的人走进了大厅,很多的黑头发黄皮肤走过了我的身边。这是在哪里?我 惶顾左右,再次问自己。 一个到了春天,就到处生长蒲公英的地方,黄色的娇艳的花朵,在坡地大路小 街的草地上,灿灿然地连片招摇着;一个到了季节枫树就流着蜜汁,树木从五颜六 色重变嫩绿的国度。华人像种子一样飘洋过海,在这里聚集生长开花结果,淹没了 很多的差异,又固守着很多认同。 母语,牙牙学语时就开始熟习的语言,在别人的地方总是一片模糊,在黄皮肤 黑头发的声音里模糊。熟悉的面孔和流畅的英语,祖国的情绪仍是无孔不入。 这是赌场里开设的一个大型的剧场,中国的中央歌舞剧院在这里有一个大型的 演出。距离再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抽走,我这是在哪里?在广州的友谊剧院,还是星 海音乐厅?还是在多伦多拉麻的卡仙劳剧场。华人的人海,中国的歌舞和情绪的人。 我惊诧得有点不知所措,遍地开花生长结果的中国人,文化的种子已经不可遏止地 漫延开去,渗进北美的土地里。 同一种血脉的情绪是不需要过渡的,熟悉的场景和韵味,熟悉的意境和情绪, 江南的烟柳楼台,长城内外的江河大地,青藏高原的雪域风情,触动是在比对,在 思忆,在想望中堆积的,爱国就像爱情一样,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感情,生命的归所, 总会有缘找到它的源头的。 只是,我的源头又要在重新赶赴中可望而不可企及吗?歌声和舞蹈唤起了很多, 在我试图要全部丢开的时候。这是宿命还是轮回?开始意味着结束,一旦结束了就 得重新开始。 那条路真的很长啊,连着家还是连着飘泊的异乡?就像那条通往极地的路,通 往青藏高原,艰难而不易,海拔的高度,呼吸的顿挫,眩晕和头痛,可是,那是精 神的朝圣,在自己的乡土行走,是与感动的握手和拥抱,那是刻骨铭心的相遇。连 绵起伏的山峦,澄静的蓝天白云,旷野幽谷,万年的守候,千年的期盼,那是眷恋, 痴绝,下跪和永远的记取。歌声把我带往10年,带往10年前的行走,带往文字里的 泪涌,歌声把我带回家。 一条大河波浪宽,那是祖国的万水千山。可是我的阻隔却是此岸和彼岸。没有 苇航可渡,只有一日三餐的忘川之水,很多人就这样沉下去了,沉进生活的河流里。 我感到水正在把我的双脚绊住。异国他乡的方式,正在把我往生活的熔炉里驱赶, 我只能举手,与往昔凌虚蹈远的日子作别吗? 谁能知道我正站在开裂的边缘,往哪挪步,都只能一劈为半,一半属于从前, 一半属于往后,也许从始老死不相往返了。 撕裂的声音在夜色里持续,我倾听着,无法入睡,像看着爱与牵挂,从紧握成 拳的指缝里漏走,一点一滴,我的用心和痛楚全是徒劳,欲哭无泪。 多少秦淮的楼台烟柳,多少瞎子阿炳的抗争与哀鸣,都付诸东流了。经历又算 什么呢,唯音乐才留下千古绝唱,而经历,不过是供人追悼和叹息。 时间无情,时间的情义不过是权且给人留下一点记忆。感念的根须不植进泥土 里,仍然是漂萍聚散,更深更入骨的情义无从生发。 终于下雨了。下雨总带给我温润如归的感觉。周末的大清早我走在路上,没有 班车把我捎去有讲座的地方,可我渴盼着有什么可以滋润一下我焦渴的神经。 10分钟汽车的快速驶动,我用近一个小时的行走去修补这种差异。没有语言沟 通的憋屈依然能活得不知身在何处,而没有汽车的瘸腿却几乎被时间捆绑,物质和 精神的置换再次让人迷惑。 春天往夏天走去,我往远处的加油站走去。蒲公英已经擎举起毛茸茸的绒球, 随时准备着随风而去,也许又在演绎生活在别处的诗意吧。此时,人就不如植物了, 我被抽离了原来的空气土壤,我一下子就水土不服了。 春天的雨滴把遥远的家的感觉捎来,我有点清醒,就像哭出来就是一种清洗, 头上再也没有云翳的笼罩了。一个黑人女士满脸笑容地迎面走来,如果是阳光灿烂 的晴天走路不是更好吗?她笑着跟我招呼着。 是的,当然晴天更好了。反正都得走路,我要学会不必太在意阴晴,就珍惜此 时的经历吧,不同的感受而已。心安是家,哪里不可以安心呢,像季节的脚步那样, 就往前走吧,时间会分明地处置春夏秋冬的差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