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年的珠江是一座水上浮城。这浮城上有无数的人驾着小艇在水上穿行,就像 小贩在街巷里穿行一样。他们在水上做买卖、过日子,很少上岸。这珠江水面,就 是他们日日生活的场所,自有他们熟知的规矩和节奏。 这些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人,有木匠、鞋匠、裁缝、算命先生、应急郎中、剃头 匠、耍把戏的、卖杂物的。有时候,还有炸爆米花的坐在船头,他的脸晒得黑黑的, 一下一下地摇着风箱,风箱里的红火光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只听见“砰”地一声, 江面上满是爆米花的香味。 天刚亮,就有水寮驶出来。远远地,就看见敞篷的竹檐下,挂着种种物什,香 蕉荔枝、蔬菜食物、炊具杂物,甚至还有拜神用的冥镪香烛,舱板上有矮案,上面 堆着新鲜的猪肉,矮案下摆着一线米箩,米粒很白。这水上的街市,日日在水面穿 行,水寮上卖菜的阿嫂,早就和船上妇女熟得像街坊一样。 在船头摇橹、船尾扯帆的女人们叫疍家女。疍家女一身黑衣,大裤脚下是一双 赤脚,有时候踏双木屐。日日风吹日晒,她们看起来很黑,可是因为持续的劳作, 身形是很健壮的,动作麻利。疍家把大的女儿叫作“鱼姊”,小的女儿叫作“蚬妹”, 据说是因为鱼大而蚬小,是很直接形象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时候,船主人 会在艇尾摆放花草,摆的是草,就说明艇上有单身少男,摆的是花呢,则是有女待 嫁。从前的疍家是“贱民”,不许上岸居住和置办家业,不许和岸上人家通婚,上 岸也不许穿鞋,一辈子都得住在艇上。可是,因为在水上惯了,从一生出来就在这 珠江上揾食,他们也就乐天安命了,在桨声艇影里打发着岁月。 那时候的珠江,帆樯如林,在一片繁忙杂乱中维持着某些约定俗成的秩序,像 船下的流水,自有它的方向和目标。这些立在船头的黝黑的人,没有想过水下面暗 藏着的玄机。那些时代的风云变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想的只是一日三餐。 如果有一天江面上火光冲天,他们也只有收拾那点可怜的家什逃命。待风平浪静之 后,又扶老携幼地回到这安身立命的珠江上来。这窄小的船舱,就是他们永远的家。 早上从船舱里钻出来,江面上一片浩淼,他们望出去的世界,原也是宽广热闹的。 这永不停息的商埠,从天蒙蒙亮开始,就躁动起来了。商铺开门,货仓卸货, 小贩吆喝,茶楼开市,这水上,自然也是一片繁忙。水面上进行的商业活动,和岸 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是一出大戏的上下篇,说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只是, 这水上的故事因为沾了水气,下面又有流水垫着,总是有点飘摇的。那在帆影中穿 行的人影,带着某种命定的虚幻感。他们一生都在水面上飘行,在船舱里娶妻生子、 养家糊口,在潮起潮落中一天天变老。他们的身影叠在扬起的帆上,其实更像一幅 脆薄的剪影。不过这是从远处看出来的,是旁观者的视角。 从近处看,珠江上热闹繁华,充满了烟火人气。 珠江上最多的是货船。运茶的、运米的、运石材木料的、运红糖白盐的,从西 江、北江、外洋、内陆来的各种船趸,挤满了珠江口岸。操着各种口音的船主叽哩 呱啦地交易着,装货的、卸货的,口里吆喝着,在船板上飞快地上落。其实,这里 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从世界各地来的商人,就在这珠江边的十三行商馆里,和 行商做着数额惊人的交易,然后把无数的丝绸、茶叶、瓷器,还有让他们惊奇的种 种珍奇,装进空荡荡的船舱,直到塞满为止。这珠江边上扛包的苦力,嘴里都能说 几句广东味的“鬼话”,见过来自世界各国的“鬼佬”。 从西江来的谷船,从黄埔来的西瓜艇,各色各样的盐船、木料船、石船、蚝壳 船、糖漏船、渔船,还有东莞船、桂林船、西南客船,整日整日地挤在珠江口上, 整个江面就是一个热闹的集市。这集市做的都是大买卖,称斤论两的小买卖是在街 巷里进行的,这里是珠江之上,南来北往、飘洋过海的大宗货物,都在这里中转, 这里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讲究的是眼界、气魄和速度。 有时候,有一只富丽堂皇的大船驶过来,船上的人家就悄声地告诉孩子:“大 官的船过来了!”这船上有两排桨,每边各二三十支,插着各色漂亮旗子,上面印 着官员的官衔。这官衔还写在灯笼的四边和船尾的栏杆上。透过船舷上的小窗,可 以看到那神秘的官员,正坐在船舱里悠然地品茶抽烟,脸上的表情却是威严的。 偶尔,在傍晚时分,可以看见有那么一条“扒龙”从“外洋”驶进来。它乘着 东风,免掉了三十对桨的溅水声,悄无声息地、果断迅速地驶来。从吃水的深度来 判断,船舱里载着的是一袋袋鸦片,价值好几万元呢。 这水上浮城的种种热闹景象,从黎明一直持续到黑夜。随着夜幕降临,江面渐 渐平息下来。船民们把船舱靠近江岸,用一根长竹竿插进河底的泥里,停泊下来。 每只艇的艇首都有人握着双手,跪着给河神和海神敬上几支点着的香。这时,无数 的灯笼在江面上放出一片柔和的光亮。 现在,该吃晚饭了。饭菜是很俭朴的。饭后抽一袋烟,然后躺到竹编的船篷下 边的藤席和木枕头上,伸展着身子,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