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珠江,每到夜晚,水光月色,一片波摇影荡,是很能引人绮思的。这时候, 江上的花舫里灯火通明,许多俏丽的身影从舷窗边闪过,甜软的歌声在水面上飘浮, 真个是风月无边。这样的夜晚,在花舫阵里穿行,闻到的空气都是香的。茉莉的香, 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衫的香,种种的女儿香混杂在一起,让人仿佛飘在香江 之上,在花丛中昏昏欲醉了。 当年的沈三白就在这样的夜晚,在珠江上度过了许多旖旎的时光。他在《浮生 六记》中这样写道: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 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 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 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 游至此。 沈三白在花舫上挑中喜儿,也是因她“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在花舫上还 惦记着自己的爱妻芸娘,这也真是中国男人才会制造出的反讽效果。好在芸娘是 “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是不会生气的,甚至还亲自帮自己的丈夫挑 选妾侍,如此妇德,也难怪令花舫上的沈三白念念不忘。 浮生若梦,男人们逃上花舫,把身与心都交与这珠江水,在这远离争斗的温柔 窝里,暂且放下那权谋韬略、尔虞我诈,轻轻松松地举杯畅饮,在醉眼迷离中把名 花赏遍。花舫里载着美人醇酒,怎不令人心荡神迷、流连忘返呢?中国古代的男人, 总是喜欢在水边流连,在酒中徘徊,在花丛中长叹。一个西湖,千百年来载着多少 艳闻、多少逸史,堪称中国古代男人的梦想家园。一条秦淮河,艳影翩飞,写下的 是说不尽的传奇,道不完的感慨。可是,珠江之上,有花舫,没传说。男人们蜂拥 而来,蜂拥而去,酒也喝了,歌也唱了,故事呢?都随珠江水流走了吗?谁也不得 而知。那些在珠江之上轻歌曼舞的女人,她们似乎都是没有名字的。 因为没有传说,我们只好把目光投向那金碧辉煌的花舫。据说清末明初时,珠 江边的花舫不下一千只。花艇皆有温香缱绻的名字,像“顺天”、“海云”、“兰 珠”、“月韵”、“秋琴”、“清波”、“素月”、“妙水”等等。花舫被装饰得 富丽堂皇,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窝。 说真的,珠江风月,足可夸耀的还是它的财富。据屈大均在《广州新语》中记 载:“当盛平时,香珠犀象如山,花鸟如海,番夷辐辏,日费数千万金,饮食之盛, 歌舞之多,过于秦淮数倍,今皆不可问矣。” 其实,故事不说也罢。这座城市,向来就不喜欢说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珠江 上的风,是略带腥甜的海风,珠江上的月色,亦是一览无遗的明朗,珠江水面上的 花舫,要的是热闹和富丽,苏小小、柳如是的才情风雅是生长在江南的清荷幽兰, 到了真正临海的南方,她们都变了种,把那缠人的丝丝缕缕一股脑地扔进了江水里, 她们挽髻盘辫,长拖裤管,或着绣花蝴蝶履,或赤足套银脚镯,双瞳闪闪地迎向客 人,开腔即是一段粤曲小调。好在客人,要的亦只是现世当下的享乐、新鲜热辣的 温存,这有着蜜色肌肤的南国女儿,她们可没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刚烈决绝,自 然也不会让客人在上岸后陷入千迴百转的缠人情网之中。她们盼的是,明晚请早来。 这珠江风月,留下的记忆碎片全都涂满了繁丽奢华的金粉。看看《清稗类钞》 上的记载:广州艳迹,以珠江为最,风月繁华,尤聚于榖阜,为上等,有上中下三 档之分。紫洞艇排如雁齿,密如鱼鳞,栉比蝉联,几成衢市,可以信足往来。别有 数船,储货出鬻,如有所缺乏,取之如携。至夜,月明风清,波平若镜,琉璃灯火, 皎洁如画,所有珠嬢,成群结队,俗所谓老举者是也。其齿稚者曰琵琶仔。仔,小 孩也,盖言其人与琵琶等长也。晚妆初罢,仪态万方。客至开筵,陈设华焕,先之 以弦管嗷嘈,笙箫喧沸,各逞珠喉,互赓迭唱,脆堪裂帛,响可遏云。歌声既阕, 然后入席,珍错杂陈,烹调尽善,鸭臛鱼羹,别有风味。席撤再唱,绮兴愈浓,往 往至星堕月斜,重复入席。斯时侑酒拇战,钏动钗飞,击鼓催花,传觞醉月,倍极 其乐。游客至此,固无不色授神眩,魂销心荡也。 这是一幅淋漓尽致的珠江风月图,把当年珠江上的销魂时光锁定在种种享乐的 细节之上,也足以让后来者想入非非、跃跃欲试。现实也罢,梦幻也罢,花舫原也 只是男人们在人世间征逐所依傍的一个道具而已。花舫上的女儿们,在脂粉丽服、 醇酒艳舞中,想的是“谋生”二字。 夜深了,珠江上歌声渐稀,笑语渐歇,灯火在舟船艇舫中闪闪烁烁,天边一轮 明月,清风拂动江水,那时候,也许有人会想:毕竟是浮生若梦呀,这珠江风月, 最终也会随水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