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看见过那些颜色像雪一样圣洁的牦牛头颅吗? 承载它们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十万玛尼石堆积的风口,千条哈达缠绕的湖 泊……它们就这样绵延东西,纵横山南水北,组成永恒的屋脊。风往上吹,牦牛头 颅,呈阶梯状,不断攀升,海拔重叠上升,升向比天空和湖水更遥远的蓝,最后, 山峰像野兽一样生长出两只弯曲如沙镰状的牛角,它望见天堂了吗?它就是神山的 眼睛。一座连接一座的山,走来,走近,又离开,不再注意人,不再让人注意,影 子倒在湖中央。 在路上,我常常想,没有牦牛头颅束之高阁的山,配得上“神山”这个超乎普 通人意念的词汇吗?我第一次见到神山,是在阿里境内的岗仁布钦。所有的人们都 在围着它转。褐色的玛尼石和牦牛头颅上都刻有隐约的经文,再硬的阳光也溶解不 了那些奇异的生命底色,有时,我想难道是风在上面刻下的痕吗?这样的相遇最终 只能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像水火不融的风,一场接一场地吹醒那么多的眼睛。那 些牦牛头颅坐在高高的屋脊,阅尽青草和牧人的悲欢,依然保持自己鲜活的色彩, 尽让人可以想象出它曾经庞大的体积和它在屋脊上行走过后留下的沧桑。 有一个与之相关的远古传说是这样的:在石渠、玉树一带的草原上,由于长久 干旱,致使牧草干枯,牲畜死亡。牧民们向天神祈雨。天神不但不降雨,反而派一 头神牛降临草原,命它把草原上的草都啃光,变成不毛之地。但是,神牛同情人们, 从鼻孔中喷出两股清泉浇灌了草原,润泽了牧草,援救了牲畜和人们。天神得知神 牛违抗他的命令,非常生气,便把神牛变成石头。神牛毫不屈服,虽变石牛,仍从 鼻孔喷出两股水流,与其他小河汇成浩浩长江的源头。藏族人民为了怀念神牛的恩 惠,便称这条河作“直曲”,意为“(母)牦牛河”。 每每读到分裂割据时期的藏族文学(公元843 ~1264年),《米拉日巴道歌》 中的细节就会让我感受到喜马拉雅像一头牦牛在颤动,我的眼在书页中行走,躲开 苍白的月光,一声拂动云雾的叹息,如沉重的闷雷——米拉日巴的弟子日琼巴第二 次去印度回来,米拉日巴知道后,便去迎接他。师徒二人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牦牛 角,尊者便让日琼巴捡起来拿着。日琼巴心想,我的上师有时说什么也不要,但有 时贪欲又很大,现在连这只牛角也要,有什么用呢?便说,这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还是扔了吧!尊者却说,有需要它的时候!说完便自己拿着走。走到一个平坝时, 忽然下起雹子来。日琼巴赶紧双手蒙头躲在那里。过了一会,雹子稍停。日琼巴找 尊者,却不见人影。正在这时,只听见地上的牦牛角那里有人说话。日琼巴心想: 这是刚才尊者拿着的那只牦牛角。便想捡起来。不料却像贴在地上一样拿不动。往 牛角里面看时,只见牛角并未变大,尊者也未缩小,像镜中的影子一样,尊者安坐 在牛角中,并叫日琼巴也进去。日琼巴要进去时,不要说人,就连拳头也放不进去。 便请尊者出来。尊者出来后,向天空凝视片刻,于是风停、云散、红日高升,把日 琼巴的衣服也晒干了。 我以为我走了很远,回头却站在原地。尊者用牦牛角事件教化、诱导、消除了 日琼巴的骄傲情绪。 牦牛活着是山上的王,死后是山上的神,在阳光下,它们是被晒干的眼泪。我 为我的感应惊奇。 是的,我以为我会将它遗忘,可现在,我还记得。它头颅的残骸为什么被高高 地放置在屋脊之上? 耀眼的白色,等待着,改变我的情绪,我在持续的挑战之间往返。用我二十三 岁时写的诗歌来解答——那就是永生永世的圣洁之花呵。藏族人一生都在为这些硕 大坚硬的花朵施加魔咒,然后用跪拜的方式为它们超度,让其复活在人的美好内心。 他们对动物的依赖与感恩远胜于人类和自然本身。每次看见它们,立刻就有一种圣 洁的味道从冷空气中传遍我热烈的身体。转过不少神山,走过不少圣湖之后,我才 有了一些冷却的认识,牦牛最终离不开山,就像藏族人离不开信仰一样圣洁。我不 曾触摸过这种闪动的圣洁。我理解的西藏从来离不开圣洁,一堆牦牛头颅的残骸, 静静地躺在山口,请不要大声驱走它的灵气,得细细地去回味,不要只会躺在床上, 思索一己的那个小自我有多孤独,用眼睛维持他们在你内心所升华的美丽意境…… 有一些没长眼睛的过路人,走到神山面前,就恨不能将牦牛头颅带走。有的误 以为是藏族人不要了的,要么就是风把它们带到了路边,专供过路人受礼的,所以 一开始就有把圣洁占为己有的欲望。这么美的艺术品,要是不将它带走,真是一件 遗憾之事。 也许,所有的人们对于圣洁的启蒙都是良好的,但我始终反对这种自私又粗暴 的结局。 牦牛本是高原之舟,它和星星一起为藏族人载来幸福,同太阳一道载走一座高 原的苦难,它们是月光下劳动文明的基石,它们是屋脊强悍的脊梁。高原大面积的 粗细不一的线条只有用它们的角去磨平。换一种说法是牦牛减缓了高原的沧桑,减 少了藏族人浑身的皱纹。如果再换个角度思考高原,牦牛既让屋脊年轻,又让屋脊 苍老。正因为有了它们,屋脊才有不断升高的可能。它们只可能向上,不可能向下, 屋脊才是它们流动的家。它们一开始就与粗犷的环境结缘,然后征服粗犷,最终用 生命与粗犷合二为一。很难想象一颗牦牛头颅被现代的波音运下屋脊,它将失去怎 样庄重的色彩,它将导致神性如何退场?造物主在它的角和额上刻满经文,它就成 了藏族人心目中的功臣,经过无数眼睛的洗礼,它渐渐成为一座座无字碑,像旷野 里突然生长出来的山一样立在人们空旷的视野,生活在世界最高处的人们后来的心 愿就是要让它成为所有路人心目中飞翔的词与物。因为牦牛是高原春天的先知,藏 族人最愿意买先知者的账,所以高原春耕时期会有一些与之相关的盛大仪式。藏族 人向往牦牛永远不死,于是它的头就成了一种力量的不朽象征,一种古老的图腾。 而那些只为收藏一种圣洁带走牦牛头颅的认识,对于以佛洗尘的藏地,这是多 么的肤浅与无礼。他们从没想过藏族人对于牦牛血浓于水的命脉情感。在佛的眼睛 里,这无论如何都有一点儿背道而驰,佛说,当他们懂得物归原主的时候,他们浑 身的痛楚就会慢慢痊愈。我想,这也是一些旅人在藏区奔走不受藏族人欢迎的原因 所在。 所幸,近年高原的一些邮局已渐趋杜绝邮寄此物。 让牦牛头颅回到玛尼堆上去,让自由的心灵回到自然的伤感中去,让真正的牦 牛居住圣洁的屋脊。佛在为此微笑,她在风的手掌中露出了一排排雪白的牙…… 那个下午,我阅读完一本宗教之书,就伫立窗前久久地呆一会儿,为的是静观 远处的山。它们看上去像吃饱了草的牦牛卧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我想它们一定深知 一头牦牛的心思。虽然它们彼此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又彼此能够看懂双方藏起来 的心事。只有赶牦牛的人挥动鞭儿,从屋脊的脊梁上闪亮走过,像一幅古老的春耕 图。 这时,我便会兴奋起来,仅仅为了看一眼它们,有几次我在天色破晓之前冲动 地向着神山奔去。那儿不通公路,也不通自来水,鸟儿祼露翅膀,云朵擦亮马匹, 草色在岩石上枯荣。 回来的路上,新鲜的文字就会如山泉一般涌出我干枯的心。有时,不是我缺乏 奔跑的词汇,我真希望在漫长的行程中可以独自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呆立一阵子, 像那些愚盲之人其眼光触摸不到的牦牛头颅,拒绝喧哗对它产生不利的影响,或者 干脆回到我刚踏上世界屋脊,抬头第一眼发现牦牛在我脊梁上奔跑的那个地方,我 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应该踩在牦牛的脊梁上,一切从头开始—— 那是1993年12月的某一天。山上的雪是一张白纸,牦牛如苍天泼墨的大字,若 隐若现散落在米拉通往尼洋的路边,那时,屋脊太高太高,我低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