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在村头坐了多久,也许只有风声知道。但谁又愿意让风去揭穿一个人的皮下 组织呢?在尼西,陪伴他的只有一枚熟得泛黄的太阳。从未失约的光芒钻进他破洞 百出的衣裳。难道太阳就一定知道他疼痛的神经?那个坐落在尼洋河偏西的村庄, 名字叫永久。它让我在离去之后长时间怀念一个老人的同时,怀念起一辆丢失在青 春路口的自行车,而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村人们当时管那玩意叫洋马儿。那时,我 并未走出的村庄名叫“潮水屋基”,人丁兴旺,洋马儿的声音成了一种表象富裕的 点缀。 永久村头有块大经石。上面长了一个大大的脚印。传说是某个历史时期里的人 物坐过的历史印痕。因了传说,经石天天散发出热烈的思想。至少坐在它上面的那 个人可以输送一点太阳的余温给它,让它体味一下人通过光所接收到热能的深刻而 又简单的感受。还有一棵树,只有一棵树,它站在他身后,挂着几片残缺的沧桑与 幽幽的蓝天无语地对视着。他听懂那些很近又很远的神秘而诱人的语言了吗?那么 多像树叶一样斑驳的日月都被风卷走了,年华变成了无效的回忆,他吸着鼻烟,静 默的表情一如成熟的青稞。 有乌鸦在叫。不止一只,是一群。它们从低矮的林子里像是突然接收到了什么 信息一涌而出,铺天盖地的叫声像电影细节里的某个散场。他一口一口慢慢吸着鼻 烟,一点一点细细感受这些情景。看上去,这些情景十分平常,平常得就像习以为 常的每一个虚设的下午,阳光照例不用刻意相许地来到他的身旁。但对一个旁观者 而言,这些情景该是油画的一种景致,我很喜欢列宾的画,很耐看。他在这画一般 的景致里坐了多少年?他何时可以走出这画里的景致?或者他自认为在画里看到的 景致漂亮吗?这一切我十分感兴趣,但又不好意思去问他。 唯有问问太阳。 可太阳的态度多数时候是缄默的。 有沉重的喘息走来。他看见一头牦牛。太阳在牦牛嶙峋的脊背上涂了一层厚重 的光晕。牦牛走过的地方,青稞地在深深地震颤着,像历史的回音。天边有一朵红 云在重重地感叹。他看见牦牛身上那绷紧的力量,他想起了微笑的麦芒。他伸手去 搭理牦牛,无奈牦牛一闪而过。他无声地叹息。他想起了他与牦牛曾一起走过的日 子。如今他老了。牦牛比他衰老得厉害。他还有力量伸出手去阻挡风声,可牦牛老 得瞄一眼他的眼力也没有了,它已经到了毫无所求的地步,它还能找到自己的去处 吗? 所有的青稞地都空了,大地上的金黄不复存在。 村庄遗弃了青稞。乌鸦们开始嚣张。稍稍年轻一点的人都进了小镇。一河之隔 的小镇。他们换了一种口味,开始吃大米。他们卖一个熊掌可以维持一个秋天的正 常秩序。掘一根虫草可以顶几十个糌粑的能量。采一枝灵芝可以换回一袋大米或青 稞。他们把穿了几辈子的清灰氆氇彻底换成了亮堂堂的西服。 他只顾吸烟。在太阳的照耀下,他的脸怒放成了一朵灿燃的格桑,头上挂着已 经被他温暖得冒热气的雪霜,手上蹦突着坚韧顽强如岩石上长了一千年的根脉,裸 露着颈下的是消褪了光泽并已侵蚀了锈迹的古青铜。多少代人的村庄了,新人旧人 换了一茬又一茬,谁也没料到,这人会换得不知不觉就没了几个影儿,最后只剩下 了一个老人和一头牦牛。他懒得去一回小镇,尽管小镇就在河的彼岸。他不愿去想 象那里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只知道那里的天地很小,只有两条主要街道。站在 十字街心,向四个方向望去,便可看到镇外在阳光的火焰中满山幻动的流沙。他偶 尔抬头,嗅到了太阳催香的一座雪山。那飘香的金黄与静寂的银白,曾注入过他许 多年少的欢乐。他曾在山上打过柴禾,套过灰狼,射过野猪,摘过花果,逗过红狐, 擒捕兔子……他曾把那雪山高高地踩在脚下,也曾把那雪山紧紧搂在怀里。他曾枕 着那雪山梦他心上的格桑,也梦他的白马,然后坐在马背上从山口的这头遥望山口 的那头,但几十年过去,他怎么也没有走出那一步遥望的距离。如今,什么也没有 了,只有太阳没有背弃他。他只能凭借回忆在温热的太阳下触及他眼中苍老的雪山, 他的心里从没有过的冰凉。 所有的往事都像云烟一样飘走了,又自然地回到那个刻有轮回图的鼻烟壶里。 一个人的事儿和一座村庄的事儿相差不多,一个鼻烟壶就足够浓缩了。那些往事的 味道和燃烧的烟丝相似,很容易回味,但不适合与陌生人分享。 乌鸦们多次合谋偷袭他,都被风中的飞雪一阵嘲笑,宣告失败。 此时的太阳就那样不依不舍地凝望着他。像一根绳索牢牢地牵住他的思绪。他 面对太阳,皱纹里凝固了太多依恋与深情。太阳啊太阳,你总会落下山去,就像每 天他总会自觉地回家一样。他觉得太阳和他的生活并无区别。但他不知道太阳会不 会像自己的心境一样常常莫名的复杂。难道太阳也会像人一样生病吗?有时他感觉 像是听到了太阳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在一块经石上坐久了,就得站起来,挪动一回 身子,然后起身向村庄的那头径直走去。他不愿跟随太阳而去。他毕竟有他自己安 排的井然生活。明天按时出门,那时的心情像是经过夜晚的月光漂洗过的一样,很 新鲜,很有头绪,不会像此刻归去时的心境如地上跳跃的鸟儿般零乱不堪。 太阳往脸上施了一层蒙胧的化妆品,成了夕光。像红得发紫的血。亦如他的脸。 可这样的色彩虽然相同,却无法合理流动。分离只在一瞬间。只是夕光总是一点一 点地扩散,从他的瞳孔里呈现出不断模糊的一团绛红,光阴似箭,一支一支地从他 的头顶加速地射出去。 河流如血片。山坡上的那头牦牛望着不死的天空,发呆。 他看着带血的夕光,就想起了那些尖锐得像一颗颗针刺的麦芒。他的心很疼。 他用一只手捂住胸口。然后,彻底转身,用他淡淡的哀愁与浓浓的夕光告别。风轻 轻地卷走了地上的落叶,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身,望着我。 前十五年,他问我。 中十五年,我问他。 后十五年,是我问他?是他问我?还是他不问我? 我停在他的背影里,犹如停在异乡,看见霜降似大雪。村庄在隐没。我抱也抱 不起,我抱也抱不动,他的村庄比我重。我心上的故乡,我的潮水,我断裂的世界 ……不知他明天是否会在太阳升起以前远望小镇过尼洋?有时真想追上去问问他, 你坐在太阳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每次欲言又止的时候,一个老僧侣的话就会降临 在我来时的路口——你的未来像不像他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阳成熟了就要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