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搭地铁从总站出发,第三个站出站,上了扶手电梯,右转,A 出口。 没错,在这个城市大概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路,我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清楚得浑身暗自颤栗。 我抬脚踏上出口的电梯,缓缓上升。突然觉得眼前模糊,原来眼眶已自动注满 了泪水。像每一次走这条路,它都很倔强地不会轻易掉下来。 只要稍微昂起头。 不会忘记前往医院的无数心情,担心、焦虑、失望、祷告……还有千万次才一 次的释然的轻松和很快泄气的强装的微笑。 万千愁绪,走这条路时都只剩下……紧张。 隐隐约约,我记得2008年那个寒冷的春天。同样是这里,医院的11楼,每经 过电梯前的窗口,我都不忘看一看结满疙瘩的木棉树是否开花了。可是雪灾肆虐的 那一年,春天已来很久,却迟迟没有转暖的迹象。 工作的地方离医院很远,结束后搭一趟拥挤的公车去医院,带着疲惫的身体和 心脏,总是毫无防备就在公车上睡着了。在车厢的颠簸中,一颗心沉下去又浮上来, 在无边海洋永无止境无所依托地飘荡。 每到医院,最常做的事,是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去开水房给暖水袋换水。水箱 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拧开暖水袋、倒水,静静站着等水开,叭一声,红色指示灯跳 为绿色。扳开水阀、装水、拧紧橡胶盖子,再揣着回到病房,给哥哥放到爸爸的被 子下面。 爸爸动手术那一天,天寒地冻。手术室的大门重重关上,一等就是七个小时。 坐在那条搭了绿色棚顶的廊道下,站起来,又坐下,蹲下,又站起来。风飕飕而过, 暖水袋也丝毫不起作用。那七个小时怎么度过,不知道,只是心里冷冰冰、空荡荡, 唯一留存的是热切的希望。 医生偶尔进出,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又不敢多问一句。脸上 凝重的神色重过天上如铅般的乌云。 最难的是除夕夜。爸爸刚做完手术几天,还不能出院。到了傍晚,爸爸突然肚 子疼。医生观察了一阵说要再照CT. 在CT室前,门又一次重重地关上。暮色已降临, 走廊上幽幽暗暗,我们默默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医生进进出出。远处天空霓虹 闪烁,耳边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吱呀的门声,低沉的交谈声,一万只蚂蚁啃噬着 心脏和手脚。大半个小时后——仿佛已过了半个世纪,医生出来说:“没什么事, 不用太担心。”才舒了一口气。 爸爸出院的日子,是最开心的时候。终于远离医院的味道,留下对同房病友的 祝福,我快乐得要飞起来,我看到家人脸上浮现的喜悦。天虽冷,什么都比不过此 刻浓浓的温暖。 可是,寒冷的天,不是一个关,就是一面墙。要小心翼翼地,颤抖着,紧握着 出汗的手心,深呼吸不敢吐气地迈过。要攒足整个生命的力气,头破血流也不惜地 撞向那面墙。 2009年的冬天,爸爸又承受了很多痛苦。偶尔生病,我都很恐惧。那种带着 希望、绝望、渴望的心情,敏感、易变的情绪,只有病中的人能真正体会。 看着爸爸躺在床上,插在身上的各种管子,我无法想象爸爸的苦痛。我们对爸 爸说:“要乐观,心情要好,才能好得快。”他说好。我知道,爸爸比我们都要坚 强。 最记得那些日子,在人群高峰挤一个多小时车,买上吃的给哥哥和弟弟,看完 爸爸,送妈妈回家,再坐车回住的地方。一个晚上就把这座城市转了半圈。广州的 冬天总是这样冷,在气温7 ℃的车站,风总是很容易就灌满了胸口。满满涨涨也好, 我对自己说,这样就没有空间胡思乱想了。 我们老家最亲密的邻居,在这段时间里去世了。妈妈不敢告诉爸爸,怕这是一 种刺激。但她在寒潮侵袭的街头,在前面一段路长长的沉默后,突然这样说。 眼泪啪啪掉下来,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总是这样轻易。这位住在老家隔壁的伯 伯,以前在我上学的日子睡过头时总会扯着嗓子喊我起床,上一次回家还唠着和我 同龄的外孙女已经结婚了。他总在闷热的晚上坐在门前吹着口哨邀风,他做了好吃 的菜总是端一份到我们家,他在妈妈这次离开老家前调侃地说:你这次走,可能永 远都见不到了。 他那时候身体已不好,真的一别就成了永别。 这样不好的消息,要瞒着爸爸。病中脆弱的心脏愈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消息。我 懂的。 终于又到了要出院的日子。和妈妈在住院楼大厅打医药费明细清单,薄薄的热 敏纸一节一节从机器里吐出来,渐渐垒成厚厚一叠。背后排了长长的队伍,又怜又 急地催促着,也同情着抱怨着:“辛辛苦苦几年攒的钱,一两天就用完了。”他们 凑过头来看,还感慨着,你这已经不算多的。不过,这里是医院,再多你也不能计 较。 拿着厚厚的单据走出来。我一手抓着抖开,一手掏出手机,跟妈妈说:“等等 我,拍一拍。”妈妈看着我,静静地等着,等我收好手机,她说:“就在你的手边, 就在这里,前几天有个女孩跳楼了。年纪轻轻的,穿着波鞋牛仔裤。救护仪器全搬 来了,救不活。” 妈妈总是不经意地,就告诉我这样的事。她大概知道,全家人经过了很多的磨 难,已经能承受任何消息了吧。仿佛突然有一天都学会了很平常地看待:在医院这 个地方,悲喜都达到了极致。 我抬头仰望高高的楼顶,天阴阴,乌云薄纱般盖着它的脸,大楼一层层的窗户 笔直往上,到了半空即像一架拦腰截断的天梯。是怎样的绝望,让一个年轻鲜活的 生命就这样轻易说放弃,是怎样的无助,让她狠心从高楼上跳下? 隐隐约约,那些日子,爸爸病中的日子,总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让你不由自 主穿上厚厚的盔甲防备这个世界。那些画面永远在脑海印刻:鲜血淋漓的病床在走 廊里停放一个下午,重症病房里病人恐惧的眼神,永远挥之不散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昏暗无声的走廊,看起来不吉利的糊糊的黑夜…… 可是,那样的日子,虽然漫长,虽然跌宕起伏,却仍存着希望。不像眼前这秋 日的金黄,热烈成冰冷的残酷,锋利的剑把人逼到无处躲闪的墙角,抵在脖子上, 划出了枯萎的血。 绝望的心一日堪比一日。 迷糊中,我从四方凳上摔下,手中的苹果脱落,却怎么也挨不到地板,仿佛从 很高很高的地方开始往下掉,掉入一个毫无尽头的黑洞洞的深渊。 我一惊,睁开眼。 那么明媚那么残酷的死神的模样,站在2010年秋天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