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守灵的前两天,祠堂都很安静。 白天的时候,阳光肆无忌惮地钻到每一个角落,把墙上的青苔晒干了,天井石 缝里的小草也晒得亮晶晶的,黛色的屋瓦一闪一闪。偶尔有麻雀飞过,停在檐角叽 喳。清透的天空即便有一两朵云,也染上了金边。坐在墙边望去,屋棱在鲜亮的光 线下都成了沉默的剪影。夜晚更为安静,只闻香烛的味道,间断地烧些纸钱,火光 继而熊熊,照在脸上,是肿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一盏盏惨白的路灯深知我们静默 的心。 停放灵柩的堂前,次日傍晚石柱贴上了长长的对联,紫底白字:“严父匆匆逝 尘想当年甘苦备尝今已矣,棘人切切饮恨痛此日与世长辞已何如。” 我坐在朱红色的长凳上,默默地念了很多遍。 写到了我的心上。 第四天早晨,秋意更浓,而祠堂的一切已回复原样。 昨天在这里响彻的唢呐、锣鼓、笛子的声音,前来送爸爸最后一程的人声鼎沸, 一身身白衣麻衣,一个个花圈,一扎扎烧尽的香烛,都像尘烟一样消散了。 到此为止。 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样圆。 难道这就是人生最后的句号吗? 爸爸在哪里?灿烂阳光下的这一切,都成了一帧帧黑白照片。 我趴在妈妈年轻时用的梳妆台前,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爸妈年轻时的照片。那时 的爸爸,年轻又帅气。 左下方一寸的小照片,还是学生时代的模样,纯真的脸和清澈的眼神,胸前别 着毛主席像章。中间有一张是推着自行车向前走,眼神憧憬的,左上角很应景地写 着“奔前程·75.8”,那年的爸爸21岁,正是青春韶华,还没娶妈妈的时候。还有 老土地站在照相馆的布景前照的,在河边戏水照的……那些年轻时的爸爸,还没有 我们时的爸爸。 从小到大,我应该趴在这张桌前很多次了,也看过这些照片很多次了,但从没 像今天这么认真细致。那个站在自己作品——一栋大楼前的爸爸,已微微发福,笑 得很开心,右手搭着身旁的棕榈叶子,裤腰上还别着当年的很大的手机。 那些年轻时的苦和累,那些日日夜夜的不容易,那些漫长和艰辛,在这些照片 上全然看不出来,有的只是青葱的笑容和年华里最美好的瞬间。爸爸一手搭建了这 个家的王国,一砖一瓦都亲手砌成,流汗流泪,为家人遮风挡雨,却过早地承受疾 病的痛苦。 秋阳仍然刺眼,那绝望重新夹带悲痛袭来,还掺和着惭愧。我问自己,爸爸活 着的当时,我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样细细地了解他,是否也曾如此强烈地爱着他。 我总在夜晚回想每一个细节,每一天每一分钟,爸爸身体的变化。还有每一天, 家人偷偷流下的眼泪。 最后短短的几天,他的情绪变化很大,巨大的疼痛让后来的他连一丝力气也没 有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在心里说,我愿意用我的所有交换,甚至用我的生命交换。 但命运是不是在嘲笑,这些都一文不值。在死亡面前,一切无所不摧。 生命在秋天热烈的阳光阴影里衰退,一寸一寸,似流走的光阴,在爸爸的面容 和呼吸里如此明显。 我又见到了死神的模样。秋阳也黯淡。 傍晚的天空弥漫着橘黄的颜色,渐渐枯黄。我没能站到楼顶,不然应该能看到 天边绮丽绚烂的火烧云。那是夕阳最后的挣扎。 为什么一切都染上了哀伤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