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座城市在使用硬币。在街头,随处可见:人们慌乱地在谋生,不顾一切。我 看见麦当劳快餐店的广告语:我要吃,我要吃。从北方回来,还要去卷入生存之争, 不由自主的,但这在另一个我看来是非理性的。 现在我到了武汉,在这里行走生活呼吸,但在一瞬间回到北方,我的一个个自 我抽身回去,在彼处问话我。它们在南北两地张望打量——从北方托运回来的连接 屋顶的图书和过去房子里的油画,它们保持了变迁生活的某种稳定性。而我的鞋子 们回到新居的柜子里,它们从北方同时行走回来。 在小区的椅子里闲坐。月亮依恋着高楼一角;像一个病人,我刚从北方回来, 身心隐隐带着伤痛。而在甬道行走,碰见桂花的香气。它把你按在了那个瞬间,用 它充满魔力的香气把你抚慰,把你多维的生活联通。在你生活的地方能闻到桂花是 难得的事了。在生命的游走中不断地与之邂逅。 收集对生活的感觉与意象,这是我的工作。从江大校园外的梧桐树下经过,这 是你要与之发生关系的地方,晚境生活依靠之所在,这证明你内心虚弱和植物一样 的依附特性。 过去的一个熟人死了,他多病并发,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灵魂,他不能忍受那 个绝症的身体,他自我遗弃,从中医院四楼跳下去了。他骑在阳台上看着老伴从门 房里进来,叫了一声,算是告别,就跳下去了——他选择了自己死的方式,而对我 来说,是自主地安排自己如何活着。重读《哈维尔全集》,他在为我们的生活把脉。 这是一个后集权时代,我们却要担负起个人生活的责任。 武汉没有夜晚,机器的顽固的声音,子夜灯下的行人。像个疯子和病人,这城 市彻夜未眠。我的床头摆放着几本书:《强力意志》、《在土星的标志下》、《自 然与快乐》、《南华真经》、《现象学》、《单行道》,它们陪伴我忽视掉外面并 不安静的黑夜。 史蒂文斯说,在每个诗人身上都有一点儿农民气。是的,单凭着天赋的气质, 就可以把一个人带到他要抵达的地方。 沉河坐着705 公车来到我的住地。老朋友,现在还在这个世上走动,我看到多 年前的他夏日来到我在潜江那个三居室,以后到过我在北京通县地铁站附近的时尚 城堡,以后带着妻儿住在我朝阳兴隆家园公寓,然后坐八通线地铁到我六环边的皇 木厂宅院。我这个老乡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江汉平原,对都市生活有那么一点 隔。 回忆总是将曾经爱过的人缩小了看。本雅明说出了我们的经验——而一个人不 能在生活中寻找史无前例的经验。 在汉口花桥的马路边,瞬间感觉人世没有了什么牵绊,轻盈,不黏滞,什么欲 求全无的放松与超脱感,当我漂泊多年后归来。 在这里,或者说在武汉又不在武汉,这里只是一个落脚点,随时出发或归来之 地,然后再出发,这是一个中转站。这些年游历的地方多了,除了老家流塘口,我 不把任何地方当成自己的归宿,所到之处仅作短暂停歇。我想做的是让自己还能经 历更多的风物。这个匆匆过客,在大地上像个孤魂在努力游走。 在夜行的火车上,夜色中的迷离植被、村落与田野,当我从卧铺上下来临窗观 望,想着人在世上游走,什么都得不到,得到即消失,情爱、名声、金钱,你瞬间 占有然后失落,现在你想着什么事也不让它发生,你想着成为一个可能的寂静主义 者。 平凉,这个西部三省交界的小城,在我八年后重返这里,想着无数次到来与离 开,禁不住在火车上写下分行的文字。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可能一生不会谋面的人居 然发生那么多故事,像亲戚一样保持着往来。因了文字之缘,可以在一起回忆我们 共同的往事,细想来那是有意思的事。当我来到西可的故乡,他的出生地,就像他 携妻儿到我湖北老家往我母亲手里塞上钞票,我也见到他的母亲,心情有些异样。 在崇信县高庄,见到西可祖传的窑洞,他诗集中描写过的杏树和故垒,我们的感情 一下拉近了很多,我扩充了故乡的范围,他代替我在这里生活多年一直到我们相识。 我有一个怪习惯:在旅馆里我不让服务员打扫房间,为的是保持自己临时营造 的环境不被扰乱,它维持着游走生活的某种稳定性。 在这里,小城平凉银河宾馆,想到了在浙江海盐,诗友津渡的车上,我们说到 自己的生命被无意义地消耗与吞噬,而我们无力反抗,为了活命为了生存。纵酒、 追逐声色成了一种轻微的反抗。而在宁波,重见过去的诗友。这个小弟兄早于我多 年就开始了写诗,后中断,又恢复。酒宴中我对他说,我们为了生存付出了昂贵的 代价。现在要学会保护我们的天赋不受外部人事的轻视与伤害。我们不要浪费自己, 要去完成它。 与诗人余笑忠闲聊,在他家阳台上闲坐,他带着眼镜,有时将它搁在前额。他 像一个隐士生活在汉口,为了写出一首诗,他长时间憋闷着,为了能获得写出它们 那一丝强烈的快感,这成了他或我们在世上活下去的依靠。同时我想到维特根斯坦 在《文化与价值》中的句子:天才的身上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有更多的光,只是他有 将光聚集到燃点的特殊透镜。 北京下雪了,女儿在信息中告诉我,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正在汉口花园的甬 道上散步,阳光暖和亮堂——北京落雪时只有在郊区才能见到一点雪景,北方人对 雪如临大敌,警报啊撒融雪盐什么的,很快就让它们消失掉。我回到皇木村,打开 院门,满院子是白雪,我让它们长时间地留在那里,让它们自行消融。 就是在梦中,谋生的工作也在压迫着我。醒来我在劝慰自己,要有消解的能力。 我要营造一个与之周旋的空间,有一个隔离层,保持内部空间的自在与不受干扰— —飞机在云层上飞行,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人间道路和房子和人类被隔在云层 之下。在超绝人世的空中,我想着的却是在世被人欺侮,权利对我的关照或伤害。 看来我脱不了凡尘之心,我要回到地面,与它们在一起对抗或和解。 渐渐地我把武汉当成自己的城市,越来越喜欢它的粗放,它的生活的方便,生 存没有压力,日子过得正常,你使用着这座城市发给你的身份证和医保卡,你和同 事之间是平等的,你们都在那个有保障的单位里混着没有竞争,准备在那里养老退 休对生活没有梦想,保持着所谓活着的稳定感。当我从火车站出来,我是回到自己 在汉口的房子;走到球场路到单位去,梧桐树叶落在光洁的马路上,路边的武汉的 女孩子水灵灵的不像北方的,那北方缺水啊,要从南方运送过去。在路边你随时可 以弄到你要吃的东西,热干面里芝麻酱的香味散发在悬铃木的交织的树阴下。在武 汉生活的真实与方便,朋友的话被我在日常生活中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