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返北京,在地铁出口等着一个人,独自晒着正午的太阳。想着北京生活这些 年,是它的一个闯入者,渐渐地熟悉着它的街道、公汽路线,气候和环境,我完全 可以还在这里混着日子,在某个单位里呆着,一个体制里的编外人员,看他人的脸 色,寄人篱下,不断卖力地工作,怕下岗,为身份问候焦虑,不停地想挣钱缓解自 己的压力,获得一点安全感。这样的日子过完了,我断然离开了这里。 侄女抱着她的小孩来到我的新居。她们的到来中断了我的博文写作。我欣悦地 抱起她的女儿。时间让我快要成为一个老人。我在青年时代经历的难事现在又出现 在侄女的生活中。小孩由谁来带领,生活的拮据不允许她请保姆。她男人的老母亲 介入到她们窄小的生存空间会生出婆媳间的争吵。这一切困窘因了我们家族的贫困 ——我用了近半生的努力都是在与贫穷作战,让自己从它的困缚中解放出来。 兄长从有浴霸的洗澡间出来,他第一次享受着这样的洗澡。这次出资帮他装修 房子,淋浴设备和抽水马桶必须用上,觉得做了一件大事。早年我们弟兄住在一起, 父母还在,我们弟兄各人端了一盆水放在屋门口,赤着上身,先在身上涂点臭肥皂, 用手摸擦,出现白泡沫,然后手举盆子高过头顶,倾淋到全身。 小区进出管理甚严,因了一个小偷从十楼掉下来了。时近年终,他也要获得过 年的资财;冬天到来,风在吹刮。树叶落下。大街上只有寂寞的灯影。从暖气散逸 的室内看见雪在飘洒,这是安静严肃的时辰,回到词语中去,一些诗作在等待着我 去把它们完成。 程宝林从旧金山到日本。然后转机到北京,再到武汉天河机场。他和妻子尔雅 的胃,因了那个小餐馆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在汉口那几道有滋有味的小菜让他们真 正回到了家乡。夏可君从北京飞回武汉,然后从汉口回到他父亲的居所,这是他永 远的回乡。我是那么亲睐这个小弟兄,因了他是一个思想者,他在春节探亲途中在 客房对我说,在酒后子夜醒来,是怀念李白的最佳时光。 一场偶然的车祸让我对身边过往的小车视而不见。它让我对这世界无所欲求。 在人生重大抉择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软弱,缺乏大智大勇,为外物所累,浮华虚荣, 致使自己成为一个持续的受伤者。一切皆身外之物。而活着即面对层出不穷的麻烦 与大大小小的灾难。如何获得生之平静平安,它成了我以后日常的功课。 在松滋某农家餐馆,看见花灿灿的油菜花点缀高低起伏的丘陵,衬托着那些黑 瓦白墙的房子,人顿生隐逸之心。只有这自然的风物能打动自己,想在它们中间居 住下来。过潜江,在老家停留过两日,人觉得累了,就想让故乡的田野那里的黑夜 那里的星空那里的亲人面容安慰自己。 在潜江某宾馆探出头,见到灰蒙蒙的雨天,灰云低垂。现在我真的成为它的客 人了。十几年前,我总想着离开这里,设想住在小城旅馆里,打量自己的生活。经 过这么些年的游走,那个单元房早已易主,自己所有的关系脱离了这里,我真的像 一个过客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 女儿在谈男朋友。我能感觉她身体周围爱的光芒折射到我。 沙尘暴从北方吹到了南方的武汉。从电视中看见蒙尘罩着了香港和台北。在北 方,我在京城东四十二条,从胡同里出来,猩红的天空中蒙尘,太阳变得如同雾中 的太阳一般苍白灰蒙。在北京六环边的皇木厂的院子里,内蒙古的尘土落在院子里, 它们是在黑夜里偷袭。现在它们跟踪我来到武汉,你不愿打开窗玻璃你的头一张望 就气馁就厌憎外部的世界,依赖自己营造的小空间。 重见汉江。和夏宏家人一起在沙滩停歇。江水轻拍沙岸。五头水牛在江边吃草。 鸭渡村边的渡口有木船在摆渡,五分钟可以到对面的蔡甸去。我们在农家柳树下的 餐桌前就餐,吃野狗棘草尖。听青蛙在面前的水中鼓噪。后现代最高最真实的生活 就是回到这原初的简朴,与先民的生活努力贴近靠拢。 人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才能存在的主体。即便你 孤闭多年,外部的人事几乎渗透性地浸入你梦境一般的意识;我们的生活纠缠在与 他人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在生活中我们缓慢地转变成偏执,甚至疯狂。疯狂的表现 也镌刻在和他人的各种关系中,自言自语时也处在与他人的各种关系之中。如何把 这个主体从包围他的社会话语的价值观中拉出来,质疑集体的价值观,建立属于自 己的价值,他所认知的善的方式;如何不用药物也不用精神分析就能治疗紧张焦虑 和抑郁。从另一个向度来看,我们的情绪与疯狂并非由事件本身所诱发,而由人的 思维、信念所引起,所以个体是否对自己的疯狂承担起责任。 我曾是一个轻度的精神病患者。间隔性的疯狂一度在我漂泊生活某个阶段表现 出来。我在酒后骂我们的头,即便在白昼的会议上也控制不了自己,指责同事时身 子发抖心跳加剧,倾泄所受的委屈与不公正。我们其实是疯狂的,不疯也是疯狂的 一种表现。是啊,当我们不再是自己情感和行动的主人,疯狂就产生了。我们在这 个时代疯狂地喘息,过着糟糕透顶的日子。 名字也是另一个自我。看清这个自我与你的身体本身没有多大的关联,你可以 无名地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而为了一个外在于生命的虚名而饱受劳役、遭受折磨也 是常态;我们在这个时代空虚、痛苦,消费社会和世俗环境、单位,各种技术它们 在一一施害我们的身心。 我发现我和R 不一样,我是农民的后代,从来没有收藏奢侈品的习惯。在我们 早年生活的环境里,家里保持着农耕所必要的东西,贫困节省地活命,家居空空荡 荡的,而不会被一些商品塞得满满而转不过身来。我们从自然那里获得东西时也谨 防贪得无厌,因为我们无法回赠大地任何东西。即便我们在得到自然的恩赐时,也 要将得到东西中的一部分回还。我讨厌这个时代风风火火的工业化,将广大农村当 成了消费市场,不可扼制地向我们的故乡转移;自私贪婪、权利野心开始挤压这最 后的空间。 我保持着一些很多年前的物件,直到它不能使用为止。不强行破坏它或闲搁; 即便它没有了使用价值,也选择性地保留在日常视野里。我们让物品自行损坏,不 轻易放进垃圾的行列。我理解着熵的原理;世界上每发生任何事情,世界上的能量 就有一次消耗,熵的总值就有一次增加,时光流逝完就是世界的有效能量将要告罄。 而我们可以通过对自身行为方式的选择来逆转时间或熵的过程。 出生的卑微和中年北方的漂泊使自己降低了对自己一个诗人的要求,而向生存 作了投降,并为之牺牲自己的尊严。对家庭责任的看重而忽略了生活的方向与使命 感,以世俗的生活要求选择自己的生活形式,而对时代的灰心失望而无望于自己的 人生;对虚幻故乡和不人性的单位的过分依赖显示出对生活的逃避心理,弱化了一 个诗人的独立性。建立健全的个人,追求属于个人的生命的价值,强调个人甚至私 人性,把表达私人性的艺术放在高于伦理道德和政治的位置,让美学成为伦理之母 ——培养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高贵,甚至高傲,拒绝被支配和奴役。像布罗茨基那 样做一个不为国王起立的诗人。 那年,在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的路边,坐在一捆采购的书上我等着出租车。激 动的身体余波未平,各种活跃的想法还在意识中呈现,身体的激动与感兴和图书有 关,各种思想和建设性的直觉和生命幻象传达到肉体,成为象征。肉体在讲话,渴 求着生的意志,寻找自我主体的生活路线,一个个直觉抓住了它。在进入图书城的 那一瞬间就感觉肉体的活跃,随之精神的狂飚与身体的激荡就交织于一起。人整个 地生动起来,觉得自己在活着,活得想再活一次。在观书的空隙,一些句子冒出来 想抓住灵感的精髓,让动人的直觉固定下来而不被遗忘其线索,以便日后得以深化。 思想成了肉体存在的证明,肉体成了思想的产地。尼采说,哲学首先是肉体的告白, 而我的写作因肉体产生了激情,并由之产生出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