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中国建国后被派往苏联留学的,基本上是两种人,一种是中共高干或高级 “民主人士”的子女,一种是经得起推敲的工人或贫下中农的后代。这两种家庭背 景的留学生,有的在苏联留学期间相爱,毕业后确定关系并结婚,一起回国为国效 劳。我祖父的另一位忘年交邓作楷,父母让我唤他邓伯伯,他的女儿,我叫她邓姐 姐,就是这样。邓伯伯是全国政协委员,邓姐姐在留苏期间的恋爱对象、回国后结 婚的夫君,父母就还都在农村,是地道的贫农。黄粤生因其家庭背景比邓姐姐更加 显赫,人们都以为她必定会在高干子弟中觅到如意郎君,没想到她爱上的也是贫农 子弟,叫李宗昌。她回国后将自己的恋情向“总理爸爸”和“小超妈妈”公开,得 到赞同,遂与李宗昌缔结连理。 黄粤生在1966年6月以前,生活非常顺遂幸福。她当然常出入中南海西花 厅,与姐姐孙维世同享“总理爸爸”和“小超妈妈”的温暖呵护,但她也还与某些 从整个社会坐标系来衡量属于比较低下、相当边缘的人物来往,比如邀请一位中学 教师到她家做客,那位中学教师就是我。大概是1964年,那时候我父母已经到 张家口去了,我因1959年高考失利,只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录取,毕业后分配 到北京十三中教书。得到粤姑姑邀请,我很高兴。那时她住在中关村,那套单元应 该是李宗昌(她让我叫他李叔叔)分到的。李叔叔在中国科学院某研究所工作。那 时他们的两个女儿好像都已经上学。他们给我看留苏时的照片,留我吃饭。那次我 不记得在他们家都聊了些什么,只留下一种温馨的氛围记忆。 但是,1966年6月爆发了“文化大革命”。1967年,街头出现了“打 倒朱德”的大标语。有的标语更恶毒地把“朱”写成“猪”。我知道,粤姑姑的大 哥孙宁世后来公开使用的名字是孙泱,曾任朱德的秘书,后来任中国人民大学党委 副书记和副校长。没几天,街头又出现“打倒三反分子孙泱”的大标语。所谓“三 反”是指“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再没几天,街头出现了“反革命修正 主义分子孙泱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的大标语。后来知道,孙泱被残酷批斗,拒不 认罪,被囚地下室中,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呈在暖气管上用绳索套住脖子的勒毙状 态。究竟是自杀,还是有人把他折磨死了以后,用那样的办法掩饰他杀的真相,成 为一个永久之谜。 1967年秋,父母所在的张家口解放军外语学院大乱,两派武斗使人们无法 正常生活,父母就逃到北京暂住姐姐姐夫的居所。我们私下议论到朱德的被辱、孙 泱的死亡,父母不胜唏嘘。那时候还不知道孙维世和黄粤生的情况。我安慰父母说, 直到“文革”爆发后的夏末,孙维世在大庆编导,并由真正的石油工人家属演出的 话剧《初升的太阳》还在上演,可见她应该还安全。母亲就说:“朱德自己被炮轰, 救不了孙泱。周总理还说得上话,他会保护维世的啊。”至于黄粤生,尽管都知道 北京大学运动搞得惨烈,但她不仅根正苗红,自己既不是“当权派”也还够不上 “反动权威”,无论如何总不至于把她当作“牛鬼蛇神”揪出来。那时我父母为孙 维世担心,主要是觉得她会受到金山连累,因为金山,众所周知,是30年代上海 滩的电影明星,主演过《夜半歌声》那样的电影,身上的问题一抓一大把,比“维 吾尔族姑娘的辫子”还多! 我家直到“四人帮”垮台以后,才知道孙维世竟已在1968年就被逮捕入狱, 并惨死狱中。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没有救她。关于她的死,现在从网络上可以查到 许多资料,我浏览时常常不忍卒读。是否准确,难以判断。但多数资料,应该还是 可信的吧。阅读那些可供参考的资料时,我常常陷于沉痛的思索。政治因素当然是 重要的,但也有许多因素,来自人性阴暗面的深处。我祖父挚友孙炳文一家两代七 口,他本人和四子孙名世,死于国民党的铡刀与枪弹,任锐是积劳成疾而殁,都令 人钦佩且可以想通,但孙泱与孙维世的惨死,却是共产党自身“党内路线斗争”造 成的,这自家内部的斗争,何以会如此狰狞、如此怪诞、如此残暴、如此令人心寒?! 就没有另外的办法,来达到使“路线正确”的目的吗? 因为是世交,我家很早就知道任锐曾写过一首诗:“儿父临刑曾大呼:我今就 义亦从容!寄语天涯小儿女:莫将血恨付东风!”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家的 人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金山悼念孙维世的文章,题目就是《莫将血恨付东风》。 文章真可谓字字血、声声泪,指出孙维世的被害,正是江青一手造成的。我母亲见 到金山复出而且写出这样的文章,感慨万端,她坦率地说:“原以为金山熬不出来, 没想到他倒熬出来了,维世却死得那么惨!” 对“四人帮”的公开审判由电视转播。那时候电视机还不流行,我们家的人分 别找到看电视的地方,全神贯注地观看审判实况。我们都期待着审判江青时跟她清 算害死孙维世的人命案。这理应是给她判罪的典型案例啊!审判终于进入到江青迫 害文艺界人士这一环节了。公诉方提出上海电影导演郑君理被害一事。“红卫兵” 对郑家抄了个底儿翻,郑被投入监狱,后病死在狱中。郑君理夫人黄晨出庭作证。 江青一见黄晨露面,竟亲热地唤她“阿晨”,黄晨当然怒目以对,控诉她对郑及自 己一家的迫害。没想到江青一脸无辜的表情,辩称对上海“红卫兵”抄郑家的事一 无所知,对郑被捕入狱更无责任。法官当然呵斥江青。那么,是否接下去公诉方会 举出孙维世的案例呢?我等待着,却并没有“莫将血恨付东风”的内容出现。事后 我与家里其他人交换观审心得,都有点纳闷。为什么略去江青迫害孙维世致死的重 大罪行? 我们家的人毕竟都是些不懂政治的最凡庸的生命存在。对于我们不知、不懂的 事情,也就止于纳闷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