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雀城海拔一千零二十市尺高。春天树上长芽开花;夏天来蚊子、苍蝇,下河 洗澡;秋天穿夹衣,树上飘黄叶,坡上赶鹌鹑,人心里清爽又凄凉;冬天买炭烤火, 落雪,常绿树叶上结冰,屋檐低下挂“鼻泥”。一季三个月,一年十二个月完全规 规矩矩按黄历行事。 ——从黄永玉先生老友处得到一本《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以下简称《无愁河 》)未完稿、自印书,有五六年光景了。这座高高朱雀城长在我心里,是一群山, 是一条河,也是一幅人凭着性情、忠诚、才气、命运与之打了上千年交道,彼此接 纳、彼此眷顾、顺势迁徙、相互衬托的精神抖擞的长卷,是一首“清爽又凄凉”的 圣歌,是见识过“山川之美,神明之容”的人,为我们留下的杰作。 梁启超一篇文章提到:“公元前八百年到四百年之间,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 有五六千个小国……” 老师长的这块领地真有点像是由于历史的疏忽遗忘被打落在今天的世界里的, 那么一小粒,那么厉辣、那么雄强、那么狠毒、那么讲究文化、那么五脏俱全,又 那么妙趣横生…… 还有:清水河从上头峡谷出来。周围绿的小山、蓝的大山,早晨的太阳、夜间 的月亮,远处挂满房屋的三拱“虹桥”,巍峨的四座城楼子;人们来来去去,穿进 穿出,靠这些养人的山川形胜长大、长精神、长脾气、长辨别力量…… 读黄永玉,并不难;行文都是白话,比白话还贴近人心的口语、方言;所说之 事,都在人情之内,透彻、清明。可是,要懂这种种明明白白的好处,还是有好多 无形之“隔”,须破了才行。 一、行当之隔:木刻家、画家黄永玉,一直是文章好手,如白描小令一般的《 往日,故乡的情话》,浓墨重彩画般的“比我老的老头”系列,但终究如写作圈里 的票友,你很难作出将文学、人生里头的大问题交给他来承担的潜在选择,因为以 为他会在其他地方、以其他形式表达他最核心的诉求。可是,一部《无愁河》,改 变颜色,黄永玉将这些重大问题全部接管。 二、时代之隔:《无愁河》,写于“当代”的“现代文学”,生活于20世纪末 的人讲述“自辛亥革命以来的生活”,已经需要不凡的笔力,才能打通这个时代之 隔。况且,它又简直泯灭现代、当代,是涣然跃出的“古典文学”!读黄永玉,要 把这些现代、当代、古代的意象、隔膜,都通通破了才行。 三、地域之隔:一方面表现为现代都市与湘西朱雀城的距离,更表现为抽象的 “故乡与他乡”观念之隔。若将《无愁河》仅仅看作是作家对凤凰老家的地方性回 忆录,就大大缩小了它的意义。黄永玉一生浪迹天涯,却是爱家乡爱得罕见的极少 数人之一。要懂他,需要明白这个世界性背景;能走得出去,才能看出其中打破隔 断的转回来——这个游子带着征服了世界的全部信息,带着对百年来文化故乡危机 的承担,带动着你、我、他这百年来莫辨家乡异乡的起起落落动荡情感,强大地归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