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爷爷他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北京回来,见到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 “近乎丑”! 不是随便人敢说这句话的。妈妈是本县最高学府,女子小学校长,爸爸是男子 小学校长。 晚上,妈妈把爷爷的话告诉爸爸。“嗳!无所谓。”爸爸说。 孩子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 这是《无愁河》的开头。 他坐在窗台上。 前房九十五岁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炉膛边的矮靠椅上:“狗狗!” 没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吗?” “在。” “在,为哪样不答应我?” “我怕跌,我下不来。” “下不来,也好答应我。” “喔!” “那你在做哪样?” “我没做哪样,我坐着。” “嗳!你乖,等响午炮爸妈就放学了——你想屙尿吗?想就叫婆,婆在灶房。” “我没想屙尿。” “那好!想讲话吗?想,就和我讲……” “讲过了。” 太婆笑了。 一个太婆,一个婆,和狗狗。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小说在一种特定的氛围中开始。一老一小。好像看见小的仍然沉浸在混沌未开 的观察、体会、沉思中,老的,把他从那里拉出来一下,承认失败了,她懂那个境 界,她笑了,放手让他仍呆在那里。非常和煦,非常动人。 黄先生的自传体小说,第一部二十万字,从两岁多写到四岁多。“哦,听说过 听说过,二十万字,听说只写到四岁多!”有人说着就忍不住笑了。意思是,那老 先生要准备写多长啊?写到多长,我也不清楚。但神就神在,这两岁到四岁的经历、 体验,绵绵若存,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若定海神针一般,定得住汪洋大海。这个 两岁多的孩子,好像还呼吸着来自母腹和子宫的气息,稳稳地坐在窗台上。神魂, 一半缭绕在屋子里,一半,觑着窗子外的世界。 孩子的视角。这是一个容易让人误解的角度。黄先生文中也做过幽默的洗刷: “他不像六七岁以上的孩子那么‘天真’,他还‘老成’得很!” 若“天真”表示一种已经开始迎合成人世界的“乖相”,那“老成”,便形容 其和一种原始古老的生命力量尚未断绝联系的特点,其中还有一种能护守、会将外 物反弹出去的强悍本能。你以为我小可以欺负吗?来试试! 欺负,未必是身体的挑衅,还有智力、情绪上,对本真状态的一种沾染、误导。 孩子的视角,在魔幻现实主义中也曾被广泛使用,可是,两者仍有不同。魔幻 手法有很多渲染、夸张。而夸张,按艾略特的形容,是力量不够的标志。黄先生没 有夸张。这个孩子够老成,“理性”,用爷爷的话说:能自持——“这孩子才两岁 多颇能自持,可以!”这不完全是教育得来的,还是朱雀城多少代多少代人气质的 积累、遗传、渗透。这所谓“老成”,包含着“深厚”、“正”。 这段时间中,一方面是狗狗缓慢的、无自觉的成长,一方面各种天下大事小事 同时在进行、自然地展开。 凤凰是近现代史上的名城,大大小小的历史人物出过不少,在曾国藩统帅的湘 军中,由凤凰人组成的“军”就战功卓著,涌现过一批优秀的青年,最著名的田兴 恕(见《从文自传》),应是在《无愁河》中得到更细致描写的“跟孙中山、黄兴 是熟人”的田爷爷;在被授予提督衔的人中,有沈从文先生的祖父。其次,民国期 间,凤凰籍的国民党将军就达三十四人(李辉《在凤凰的日子》),政治家熊希龄 亦出于此。《无愁河》中,对这些人物大多有所涉及。这些走出凤凰的人,具体、 鲜活地传递着山外世界的信息,将朱雀和世界形成一种真实、生动、不抽象的关系。 狗狗的爷爷、镜民先生,在北京跟秉三(熊希龄)办起了香山慈幼院,跟谭嗣同是 知交,“很侠义的人格,经营过他的埋葬”;印瞎子,陪毛润之走遍半个湖南省, 做了个报告;孙瞎子(应是沈从文先生的大哥),顶天立地的大孝子,千里寻父, 在东北找回了刺杀袁世凯未果、流落他乡的父亲;李叔同先生么?在日本见过,一 表人材咧。祖父一辈是这样,父母一辈,自然就不同些,狗狗的父母都是共产党, 在国共未闹分裂之前,和平又激进地,在朱雀城自由恋爱结婚,办学堂,游行,打 菩萨……而朱雀城的内涵还不仅于此,九十五岁的太婆,联系着更悠远优美和深厚 的传统;王伯,通向广大的乡村;隆庆,联系另外一个民族的生活和文明…… 这段经历,一方面,黄先生把孩子的特点写得准;另一方面,由孩子的接触、 看、记忆所呈现出来的那个时代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天气、味道、人和人 的关系、感觉……也非常准。由这二者交相辉映形成的真实,令人着迷。狗狗坐在 窗台上,就只看得见窗前的那一点点颜色、光线?不见得。作品写到的一切,如狗 狗爸带着一群朋友,出城接爷爷的那个下午,每个人的神气,每句对话、议论,那 么生动、稳重、透明的呈现,就像是一字字、一句句,落在狗狗毫不惊扰的神识中。 说他都晓得,完全是可能的。 这里就牵涉到一种“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功夫”了。黄先生评张乐平漫 画时说过一句话:你别瞧“三毛”三笔两笔,临摹容易,自己画起来特别难;不信 你试试看!这不是学的,是修炼出来的。 左边、右边、正面、侧面、上边、下边,怎么看都是他。又没有这么一个真人 让写写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写《无愁河》,黄先生也用的是这个功夫:修炼、靠自己凝神定位。比较写于 1949年的《火里凤凰》,可以看到在同样的事实记叙面前,《无愁河》中,多了黄 先生“入其内”的“功夫”。 沈先生曾说到自己的“看”——“我永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 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她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看”是很说明沈先生创作 状态的一个词,比较起来,黄先生的状态接近于“听”。《无愁河》是“老成人” 狗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来的。这是由画家 黄永玉给文学带来的一种特殊的艺术状态,也是一种很深很深的生命状态。 陈思和先生近在论及百年文学的“少年情怀”与“中年危机”时,提出文学应 该具有的青年性、先锋性,黄先生这部作品的出现,可以说提供了“青年”与“中 年”这两种自然生命之外的,另一种生命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