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愁河》,总共写了多少人物?数数看:九十五岁的太婆,六十多岁的婆, 七岁的沅姐带狗狗,轮流来陪狗狗玩的喜喜、保大、毛大、柏茂,爸,妈…… 爷爷,扯忽闪一般地回来过一回。人不在,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那一台月亮 下、花树中的宴会,就是因为他回来摆的。请客,顺手写两个做菜师傅:凉水洞那 里的廖老板(该加上内老板),做桌席的蓝师傅。 爸爸名字叫幼麟,有一群朋友,教算术的高素儒、教国语的黎松琴、方麻子方 吉和弟弟方若方胖子,教美术的胡籍春…… 妈妈的名字叫柳惠,也有一群同事朋友。 亲戚,爸爸的姐姐,姐夫,大伯婆,北门上的印瞎子,孙家三表叔得豫(二表 叔就是已经在北京“卖文”的沈从文)…… 太婆过世了,狗狗被装进箩筐挑到外婆家去,一路上,挑担子的吴老满和跟着 照拂的滕娘“吵场合”。 到了胜营那边的外婆家,又是一群人物。家婆(家公在宁波当知府的时候,家 婆已是全城闻名的美人),二舅(小时候得过病,脑子停止发育了,只像个十一二 岁的孩子,不出门只看家,跟二舅娘服伺家婆,狗狗来了他最高兴),幺舅是个军 人,四舅当盐局局长住在城里,是个新式人物,开相馆,还来放了一盘电影。对了, 还有幺舅娘! 在得胜营,发生了陈氏妹和“地鼓牛”让人泡死在城门外荷塘里、衣服给剥得 精光的事件。“全得胜营的伤心是少见的”——这句话,平衡了一部《萧萧》!也 平衡了多少部“反礼教”的“启蒙小说”,他找到了来自内部的对悲剧的化解力量。 从上海来朱雀办水银生意的季先生。在坎子边上卖蒸红苕的曾伯和曾伯娘。 朱雀城几个著名的“朝神”(精神病)、一两个酲酲家:羝怀子,罗师爷,老 祥,打更的唐二相(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欢,他信服,会捏着你手杆问:“喂!昨 夜间,我那个三更转四更的点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萧朝婆,侯哑子… …个个是让人心痛心酸的妙人。 还有像做花筒的姑爷一样“有年节艺术脾气的人”,朱雀城公共的手艺人们: 叫“亲爱”的剃头师傅,专门帮老人家用泥巴做肖像的麻阳人——做完之后像得不 得了,连老人家自己看了也心寒。——做啥要心寒?黄永玉真是好大胆的笔墨! 过年的时候爸妈带着狗狗拜年,见识朱雀城有威望的上一辈:田爷爷、老师长 ;放风筝时遇到的曾老三、滕老先生、老了的杨大嫂…… 木里的重头戏:王伯、隆庆、岩弄。隆庆是神一样的人物,岩弄是小王子。附 带写写“狗屎”和“芹菜”…… 多少人了?五六十个怕不止,由一部二十万字的作品所呈现的社会生活的广度, 这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少见,关键是一个有一个的神气,一个有一个的音容笑貌, 全都是活的。 还有那些“场合”,神气不比人物差,是另一种悠久的活物。 古椿书屋,四百多年了,子孙繁衍,来来去去。院坝铺着宁静的细石板,放着 大金鱼缸,水石假山,长满三七和虎耳草。南面是伸到天上去的白影壁和大门,西 边是大椿树,专门为它做了条同子,拱门上写“古椿书屋”四字……后院后面是厨 房、天井、厕所,侧门又通向分了家的大伯娘家的院坝。北门街后门口,隔壁右手 是周家染坊,北门街五六步宽可上城墙,胆子大可以上城垛子坐着,看北门河外光 景。周家染坊搭了高高的木架子晾晒染好的蓝布,间或也有几丈长的彩布,飘起来, 好看! 外婆家的三潭书院,孩子长大星散开去,大屋三几个人住着,轻轻讲话都有 “杠!杠!”的回声。年份令油漆都沉郁了。 东城门口的凉水洞、接官亭,城里头的东正街、道门口,西门外过桥的一大片 地叫赤塘坪,是个行刑砍脑壳的地方;岩脑坡在南门外,过永丰桥直走往上,走, 走,走,就是了。朱雀城拔尖的大家宅第在这里居乡。往山上走,一路三千多石坎 子,树木森穆郁葱,山谷有庙有和尚…… 有花。那些随处都见到的、长到你生命中来的花,沿河吊脚楼前后左右、高低 上下伸出的许多花树,让人“忍不住见一棵爱一棵”;还有那“十来种果子杂花交 垒一起,加上千千万万蜜蜂轰成一团”的花树院坝,开花季节,孩子们是它们的守 卫,来人了,花树底下一路都蹲着孩子,见到是亲戚长辈,轻言细语关照,要是不 认识的,也不管来头:“日你妈!弯起腰杆走,不要碰老子的花!听见没有?叫蜂 子叮你个狗日的!” 有狗。岩龙的狗“达格乌”,伸出前爪来握手;幺舅屋里大大小小八只狗,名 字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叫谁谁到。要是叫声“都来!”便都一齐 拥上。这是帮忙打猎的。 岩鹰在天上打转,河里有鸬鹚,鸬鹚不得开交地忙…… “枝枝自相当,叶叶自相覆,根根自相连”——黄永玉以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和 生活经历,描绘出一座朱雀城“整幅生命之美”。对包含“人”、又不仅以“人” 为限的整幅生命之美的体会与赞美,正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古老特征。(参考胡晓明 《诗与文化心灵》) 在这息息相通的状态中,不知不觉、随随便便,就有天地的消息泄露进来(这 消息,岂是随便哪个人可以得到的):南北这两年仗打得多,洞庭湖也忙起来了, 飞禽走兽都往我们这里躲。万寿宫柏树上来那么多灰鹤,连西门上李家屋背后、常 平仓前头那一块池塘,居然挤了十几支丹顶鹤,引来教育局那帮趣人去摇头摆尾吟 诗填词…… 人世在变动,牵连天地万物也在变。这一天地消息,让黄永玉的脚,一下踩到 现代文学、当代文学那些框框外面去了:换个天地的角度,俯瞰人世。